没人反对,这个真相实在太过沉重,谁也不愿意压在自己身上。
韩冈、蔡确之前也表态过了,这件事既然无法隐瞒,当然就得尽快公开。至少要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中,也免得事情泄露后变得被动。
只是章惇还是没有说到其他宰辅所关心的话题。
“官家那边怎么办?”向皇后问道。
“……”章惇张开口,却没有声音,这个决定可不好下。
如果要废帝另立,不可能拥立两位亲王的儿子,只要赵顼的两位弟弟还活着,就不可能让他们的儿子当皇帝。另外也不可能刻意再立幼主。为防年幼夭折,至少得十岁出头。这样的话,几年后就到了亲政的年纪。多半还是要在濮王一系中再做甄选。
但废掉皇帝的话,岂是这么容易能说出来的?首倡废立,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章惇终究果决,不顾仪态的舔了舔嘴唇,正要说话,却被韩冈打断了。
“殿下,此事不是区区十数人能做决断,还请招在京的侍制以上官共议。”
韩冈的提议似乎是顺理成章,但却让人匪夷所思。顿时,十几道含怒夹忿的眼神就像标枪般投射过来。
这等于是将宰辅们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权柄,分给所有侍制以上的重臣。
韩冈这是疯了吗?张璪在想。韩冈虽然是宣徽使,可参政议政的地位却绝不下于枢密使和参知政事。
蔡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韩冈到了现在还要保着小皇帝?
谋不可以决于众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人越多,就越难做出极端的选择。除非有人引导,否则必然分作数派相互攻击收场,最后商议和妥协的结果只会是保持现状。
章惇也面露怒色,瞪着韩冈。
虽然说只要事情公开了,灭口就毫无意义。
不过背着弑父之罪的皇帝,谁敢让他留在天子之位上?不怕他自暴自弃,干脆做一个隋炀帝?
就像是参与过屠杀的军队,谁也不敢将他们召回国中。纵使再善战,也不能让他们戍卫京城。
不要指望疯子能念着旧恩啊!
可是章惇几次想开口,却都没有说出话来——他终究不是霍光。
胆子最大的章惇不站出来,谁敢于出面反对韩冈的意见?不说别的,只要反对的态度传出去后,文武百官那边可都要得罪了。
向皇后犹豫了一阵,终于点头,“就依宣徽的意思。”
“臣还有话说。”韩冈却又说道。
“宣徽请说。”
“天子是上皇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都必须保全。”
韩冈望着向皇后,想必她不会愿意重蹈曹太后的覆辙。
。
薛向的话,让向皇后腾起一丝希望,但随即被章惇打破了。
“《春秋》有载,许世子止弑其君买。”
知枢密院事冷冰冰的述说着。不论是故杀还是误杀,在孔子那里,都是一个弑字。
“这样啊……”
向皇后没了声息。纵使是没读过多少书的太上皇后,也知道弑这个字有多么沉重。圣人的文章,一字都难以更易,既然说误杀也是弑君、弑亲,那就是不可饶如的重罪。
宰辅们也寂寂无声。几个月前,他们才拥立上台的天子犯下了如此大错,也让他们进退两难。
弑父之罪,历数过往中国君王,隋炀帝算是比较有名的。
没名气的还有一些。南北朝的南宋刘劭、北魏拓跋嗣,五代梁朝的朱友珪,以及一些外国、番邦。
不过也就隋炀帝多坐了几年江山,其他几位事后都没有活过一年半载。
弑父之罪,天地不容。弑君之罪,同样难容于天地。
同时犯了两条滔天大罪,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赵煦虽然是无心之过,可是有圣人的如椽铁笔在前,任何理由和借口都难以帮他洗脱。
只是赵煦才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他吩咐宫人密封帐幕,纯属一片赤子之心,真要归罪于他,也极难说得过去。
这跟已经成年的许止不同。许止进药害死了其父,还会有人怀疑其中有什么情弊,一个六岁的孩子,又哪里会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就是怀疑,也会怀疑到向皇后的身上。
各自的头脑中都是一团浆糊,如果这是一件发生在普通人家的案子,都不是那么容易能析断明白,何况还是发生在天子身上?
春秋决狱说君子原心,不当以罪诛,可不代表无过。弑亲之人,到底有没有资格再继承家业,谁能判得让人心服口服?
现在将这件事放在赵煦身上,就是他这个皇帝,到底还能不能做下去的问题。
就是向皇后也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有多么的糟糕,“众位卿家,现在该如何是好?”
叹了一声,韩冈出班,脱下官帽,拜倒于地:“天子有过。臣忝为帝师,教导无方,实难辞其咎。”
自确认了赵顼的死因后,王安石头脑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却死在了他的学生手中,本来就因赵顼之亡而伤心的时候,却又撞上了这桩人伦惨剧。
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今天的事,放在其他宰辅身上,只会让他们思前想后、考虑得失,只有王安石心痛如绞,反应也变得迟钝了。直到看到女婿出来请罪,这才稍稍清醒过来。同样是免冠伏地:“臣亦有罪。”
“宣徽!相公!”向皇后急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韩绛想着。
当年商鞅变法,太子犯法,商鞅不是找太子的麻烦,而是将太子的两位老师处置了,一个脸上刺了字,另一个则将脚剁了。
韩冈和王安石从赵煦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做了他的老师,如今小皇帝犯下了弑父之罪,他们怎么能
置身事外?
就算这是因孝心而起的意外,两人,包括还不在场的程颢,至少都得辞官去职才能抵得过。
不过韩绛作为首相也不能干看着,“介甫、玉昆,现在首要之务是该怎么对天下臣民说这件事,不是引罪请辞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