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制宜,相时所变者,用也。其体当如一。”王安石以体用论回应韩冈,体,是本质,用,是表象,不论时代是否变了,根本和本质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他又转身面对赵顼:“臣奉陛下之命,作三经新义,一道德,变风俗,十余年来,小有成果。然如今风俗虽稍变,道德尤未一。臣虽老迈,不敢辞其责。但各家之说,亦有可取之处。诚不可弃,当择其善者而用之。”
赵顼的心意,王安石明白了。并不是要压制韩冈,这并不是聪明的做法,而是将他纳入体系之中。在重释经典的无穷多的争议中,将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不再为患。
王安石方才确定了韩冈态度,不再有何犹豫,先配合把韩冈弄过来编书。《三经新义》不可更动,但五经之中还有《易》和《春秋》未解,慢慢跟他争好了。
新法难以撼动,新学又在国子监中成为钦定的教科书,想要改变这一切,根本不可能。王安石也不会像变法之初时那般,有不合己意的论调立刻加以攻击,要除之而后快。十几年的时间沉淀,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自信。就是总能别出机杼的女婿,王安石也有信心让他心力耗尽。毕竟在五经之中,《易》和《春秋》是公认的麻烦。
“敢问平章,何者为善?”韩冈转身面对王安石,“孔子曰:尊德性而道问学。治事当诚于实,论学、治学亦当以实验之。如若不实,不可称善。”
“枢密之实,可是道理之实?”蔡卞斗志满满,又率先反问,“枢密旧年曾经讲过以‘旁艺近大道’,如今再看,却将旁艺作大道。”
韩冈所倡导的学术,很难被经义所约束,实际上也完全跟经义挂不了钩。蔡卞毫不客气的指出了这一点,还把韩冈当年学业尚未有成时的话,当面丢了出来。这也不算是秘密,当年知道的人就不少,现在也早传开了。
“傅说,版筑之徒。为殷高相,国大治。其何以治国?技近乎道也。触类而旁通,举一而反三,于版筑间,治国之术已明。”
蔡卞冷笑了一声:“看来枢密觉得不需要读书了?”
“皋、夔、稷、契之时又有何书可读?”韩冈看了对面王安石一眼,
王安石脸色黑了三分,韩冈是戳他的软肋。
当年王安石初入政事堂,与同列宰辅争论变法,曾‘公辈坐不读书耳’,当时同为参政的赵抃反驳道:‘君言失矣,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堵得王安石一时没话说——尧舜和他们的臣子所在的时代,当然是不会有儒门经典,也就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而已。
不过韩冈紧接着又对蔡卞道,“圣人之所以为圣,就是因为圣人留下了《诗》、《书》、《礼》、《易》、《春秋》,使后人有书可读,贯通之后可明道理。自此世人有了通衢大道可走,不必辛辛苦苦从头自悟。只是当有了经典之后,却让世人少了应用。读书人性情、智识、阅历迥然有异。对经典的理解也各不相同,这就是传注多歧的缘故。若想明辨其对错是非,就只能再以实验之。‘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不能惑于传注,惟诚于实。”
两句孟子的话,也正是韩冈拿来做幌子的依仗。
“民胞物与,何如墨翟之言,不知父母所亲何在?”说话的是排在后面的陆佃,也是王安石的弟子,同在馆阁中,韩冈方才没有注意到他。
张载的爱必兼爱被说成是墨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反驳起来都很费口舌,“大君,宗子也,大臣,家相也;‘长其长;幼其幼’。由近而远。有亲疏之别,上下之序,礼也。墨家兼爱,视父母路人如一,悖于常性,非礼也。”
“‘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枢密亦天子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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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皇后牵着赵佣的手,跟在抬着赵顼的肩舆之后,从侧门进入前殿。
她从崇政殿赶过来,并没有耽误了经筵开启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丈夫为什么突然之间要重开经筵,可向皇后至少知道,官家绝不会是突然想读书了。
赵顼被扶上御座,向皇后也在一侧屏风后坐下。御座的另一侧,赵佣也落座,坐得端端正正。
王安石、韩冈、程颢,连同三馆成员,分左右立于殿下。
看到韩冈与王安石隔着殿中央分列东西,再看看下面的其他臣僚,向皇后脸色一沉,这果然是围剿。
回头怒视了丈夫一眼,怎么就有这么深的成见。一看到韩冈,就如临大敌。要不是当初有韩冈挺身而出,现在坐在集英殿中的,就是那个装疯卖傻的赵颢了。
向皇后满腹怨言,群臣这时候已经礼毕,在宋用臣的主持下,王、韩、程三人又谢恩落座。
经筵上,侍讲并不赐座,王安石当年初入经筵,曾经上表要求天子确立侍讲官坐而论道的资格,不过赵顼同意之后,他再上经筵,却多还是站着。
有此故事,之后的其他侍讲上经筵,同样都是站着为天子开讲,久了,赵顼也不再赐座。今天的集英殿上,则是又破例了。
韩冈大大方方的坐下来,等着皇帝的开场戏。
宋用臣又站上前台,手上拿着一卷绫纸,照着念道:“夫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
韩冈乍听,感觉上就颇像是聆听圣旨的味道。仁宗说过的话,鼓励文治,只是不如真宗的劝学诗流行。
他用余光瞅了瞅御座上用来固定天子身体的靠垫,赵顼口不能言,长篇大论也只能用手指写出来,倒是辛苦他了。
宋用臣絮絮念着:“……道术为百家裂,圣教为俗学弊……”
韩冈眼皮跳了一下,对面一下投过来十几道的目光。差不多都是要看他的笑话。
听到两句,在列的哪能还不明白天子想说什么?赵顼这是避开了直接议论韩冈昨天的课程,改而在经术上做文章。而且还是主张‘一道德’,不然就不会有‘道术为百家裂’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