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过去,宋军或许会越来越多,但自己手中的兵力也会同时增长,绝不会输给韩冈。
心中有了底气,再看对面的军阵,原本因为紧张而被忽视和忘却的问题,这时一个接着一个从脑中浮了起来。
为什么夜行进入前线的宋军今日不在日出前出动,而是在天亮后才出营摆开阵势?为什么宋军在骑兵已经挡下了前几波援军后没有继续攻打大小王庄?为什么宋军现在收缩得这么紧?到底是在提防谁?
这些问题可以有不同的回答,每一个都能说得通。但如果要在其中选择一条能适合所有情况的,那就不多了,甚至可以归纳成一条:
韩冈不想让他麾下大军出战。
其原因或许是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或许是不相信自己的部属。或许是不想损失太大以至于回京后受到责难,或许是想要将所有的辽军都吸引过来,然后通过一场决战来一劳永逸。
不同的理由,只有一个结果——韩冈选择了亮出拳头、虚张声势。以此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他们甚至于忽视了该注意的地方。
韩冈在眼前摆出的阵势终究还是吓唬人的。否则一开始就该将手上的兵力全体出动,将大小王庄一举攻破。既然没有,那么他的心思肯定还是放在五台山。
萧十三自觉是看破了宋军的伎俩,双眉飞扬起来,“守住大小王庄。以不变应万变。看看宋人有什么花样!”
宋军的确没有什么花样,他们继续让一支支援军赶来前线,但速度比起辽军一方也没快到哪里。双方就这么对峙着,直至暮色将临,张孝杰仅仅带了几十名亲卫从代州赶来,
大辽的南院宰相好像是从水里土里打过滚一般,不仅仅是灰头土脸,而是满身的污泥,一张脸都是花的。张孝杰一贯注重仪态容姿,如此的狼狈多少年也难得见到一次。
“落了马?”萧十三惊讶的问道。张孝杰虽是汉人,可马术也非等闲,寻常岂会落马?再看张孝杰骑乘的马匹,并不是他惯常所乘的那匹枣红色的赤熘,队伍中也不见赤熘的踪影,“把赤熘都累倒了?!”
“可知宋人是怎么运兵的?!”张孝杰都没功夫理会萧十三的关心,等气息稍稍顺过来,他直起腰,指着远处已经开始收兵回营的宋军,“可知道宋人的那几万人马是怎么过来的吗?!”
“怎么来的?”萧十三笑道,“难道不是宋人暗施诡计?或者说是昼伏夜出的潜行到这里?还是这里的士兵早已在南面稍远的地方休整了数日,等待出动的良机。”
“那是轨道!”张孝杰大叫了起来,“没有什么诡计,没有什么潜行,也没有什么半道藏兵,只是轨道。能昼夜运输粮草兵员的轨道!能一月运送六十万石粮草的轨道!能一夜走出一百里的轨道!”
张孝杰的声音在萧十三又开始泛白发青的脸色中低沉了下来,带着几许颤抖,“那是韩冈的轨道!”
。
不过李诫和黄怀信眼下并不在这里,结束了这一条简易轨道的修筑工作后,他们各自带着手下的匠人和民夫,转移到了南方,分别主持忻州和太原两个盆地中的简易轨道的修筑工作。
“此役若能远逐北寇,李、黄二人功不可没。”虽说黄怀信已经转迁武职,官位远在李诫之上,但在章楶这样的文臣口中,永远都是把李诫放在前面,“战后将此铁路留与代州,可就又是一条方城轨道了。”
“不,忻代铁路还差得远。”韩冈笑着摇头,他为了自己方便,在铁轨替代了木轨之后,便将这一条新的轨道称为忻代铁路中段,南段是忻州到忻口寨,而北段自然是往代州去了,“只是比方城轨道一开始的时候要强些。那时候当真是两眼一摸黑,从我开始,哪一个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哪里像现在,几年下来,方城山那边上上下下都是老手了。”
已经更换上了铁轨的方城轨道,可以持续的运输能力远在这条忻代铁路中段之上。这不仅仅是质量和结构的问题,更有管理维护人员的技术经验等软件上的差距。
“不过这条铁路,”他又说道,“修筑和运营都是实行军法,且营中军律森严。少了不少无谓的损耗上,这一点是要胜过方城轨道的。”
长距离轨道的运营,技术有难点,但运营上的难度更大。就是只有六七十里的方城山那边,磨合到现在也还不能说是已经完善妥当了,只能说说得过去。
刚建成时的严格管理,只持续了一年不到。在初任的官员一个个因功调离之后,方城轨道便因为管理不善,造成了不小的内耗,幸而之后几年的时间,增速惊人的运输量掩盖了这个问题,同时其内部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私人和公家共同利益所在的平衡点——所以才能有一年百万石的粮纲,以及倍于此数的商货由此进入京畿。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北方特产经由此处离去。
如果不是军用轨道,而是新建成的普通民用轨道,肯定要相当长时间的磨合——除非能像当初一样有韩冈这般威望的重臣盯着,又能有对未来的许诺来稳住中低层的管理者。
但军用轨道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计伤亡,不用在乎损失,同时也不用担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有人能从中渔利。
车辆准备好后只管往前送,省去了民用轨道许多事务上的烦扰,一刻钟不到便能发出一列,截止到卯正,忻口寨中少了三十多个指挥,而前线则多了一万四千余人。虽说中间有几起事故,也造成了一定的损失和伤亡,可是在运送兵员这个大目标之前,一切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其伤亡数字在运送人数的中的比例,其实也可以忽略不计。
章楶一声长叹:“万军夜行百里而兵将不损,就算是再精锐的骑兵也难得见上一回。有轨道输送兵员,自此以后,辽贼能猖狂的手段可就又少了一半。”
回望旌旗如林,骁勇如海,每时每刻都能看见己方的兵力在增长,巢车上的每一个人不免心旌动摇。
数万大军严阵以待,但又有谁知道,他们刚刚经过了百里路途的跋涉?若是同样的速度放在河北,三日三夜,就能从白马津抵达宋辽边境。不论是作为援兵,还是北上突袭的奇兵,都能让辽军猝不及防,乃至一败涂地。
当大宋给他们引以为傲的步军安上了铁质的轮轨,辽人依靠战马所维持的战略优势,已经越来越小,甚至在有些情况下都能被压制和抵消。
其纵横离合、惊扰中原的日子,真的已经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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