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说辽人。”韩冈笑着,视线转到陈丰身上。陈丰却愣着,没有半点闻言即答的敏锐。
韩冈暗暗一叹,就听田腴道,“田腴明白了。歼灭了入寇的辽军,失去的土地都能拿回来,还能多饶几分。若是只想着收复失土,却不愿与辽寇硬碰硬,后患将无穷无尽。”
韩冈点点头:“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为了达成目的,麟府军仅仅是调派能动用的机动兵力并不够,韩冈需要的是无所保留的付出。只是将家底都拿出来的折家和麟府军,甚至有可能连麟府丰三州核心之地都受到威胁和劫掠。这就得看折家能不能顾全大局了。
韩冈将折家视为自己在河东军中的助力,不过若是折家不能在大是大非上作出让人满意的决定,过去的交情自是雨打风吹去。
重新落座,韩冈突然猛不丁的问道:“公满,之前可是受了你家门客的指点?”
方才韩冈确认了陈丰的见识,只能说差强人意,之前那仅有一次的敏锐反应和判断,甚至并不是福灵心至的运气,从直觉上韩冈认为那只是转述。现在以陈丰的反应看来并不是错觉。
给陈丰指点的人绝不简单。从陈丰接到急报,到出门赶来驿馆,最多也就能换身衣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详情,便独自判断出辽人的动向,眼光和见识比今天韩冈看到的官员都要强。
而那一位当也不是官员,只可能是陈丰家中的人,门客或是亲属,否则刚才就应该有人会给他使个绊子——向陈丰投去满载着嫉妒的眼神,韩冈方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
陈丰被韩冈盯得脸上血色尽褪,身子都僵住了。藏在心中的秘密,竟然一下子就曝了光。
“公满?”韩冈温和的声音在陈丰耳中,却像柄冰冷的刀子在背上划过。
韩冈眼毒,又是年少得志,在陈丰看来,那是分外容不得底下人欺瞒的性格。若是想蒙混过关,恶了韩冈,这辈子在官场上就没指望了。而说出实话,虽不能指望再受重用,但好歹还有份人情,何况那位也是自家人:
“不敢欺瞒枢副,那是下官侄婿。他游学天下,近日正好到了河东。前几日正与下官议论和河东局势,曾与下官议论过若是不幸让北虏攻破了太原城,可能会有什么局面,又该如何应对。”
韩冈抬了抬眉毛,有些惊讶。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士大夫的见识和人脉有很多都是从游学开始的。不过游学不往京城去却往河东走,这个倒是稀奇。
听口气,还并不是陈丰门客,而是一个年轻士子,更是在石岭关陷落前就开始议论辽军入太原的局势,这就更难得了——真不知该说是乌鸦嘴,还是有先见之明。之前自家却是猜错了。
“可将他一并召来,你那位侄婿,我倒想见见。”韩冈听了听外面的更鼓,都已过了午夜,又笑道,“今晚是用不着睡了,干脆再多见几个人。”
“枢副……这事有些不巧。”陈丰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下官的那位侄婿前两天就走了,说是去京城。”
韩冈已经准备点人去陈丰家请客,没想到已经走了,只是想来陈丰也不敢说谎,倒是让他微感遗憾:“……还真是不巧。是准备进国子监求学吗?”
“只是游学。国子监不易入,两浙乡贡更是难得一中,所以下官那侄婿是准备先游学数载,再预乡荐。”
“两浙一解的确不易中。”韩冈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进士科,是从锁厅试上得到了上京赶考的资格,若非如此,便要从十倍于乡贡名额的同乡士子中突围才行。陕西解试都是十里挑一,更别说独木桥一般的江南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多用上几年时间游学四方不算耽搁时间。”
“枢副可要将人追回。”田腴问道。
“算了,就不兴师动众了。”韩冈摇摇头。又不是韩信,他也不准备做萧何,且陈丰也让他失望,没什么心情。何况这一追多半要追到京城,直接写封信回去让人留意就好了,“令侄婿的名讳是……”
“姓宗名泽,表字汝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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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丝缕寒意透入体内,稍稍平复心中激荡的情绪。
瞅瞅厅中众官,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激动。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看着韩冈线条明晰硬朗、不怒自威的侧脸,田腴暗自喟叹,也只有如此人物方能放此豪言。
即便如王克臣一般地位高峻的边帅,说要将入寇的辽军全都留下,也只会惹来嘲笑。可换作是当初在河东,拿着数万人头妆点自己的战功,其中包括数以千计的皮室军首级在内的韩冈,又有几人会不相信?
“拿笔墨来。”韩冈下令让人准备好文房四宝,又招呼陈丰过来,“公满,你来写。让王克臣坚守太原城二十天。二十天后,援军必至!”
陈丰应声展纸提笔,而几名官员闻言惊喜:“枢副,二十天后援军就能到?!”
“差不多就在二十天上下。”韩冈点点头。他将话说得如此肯定,这让一众官吏更加安心。
“诚伯。”韩冈又叫起田腴,“你来写给汾州,榆次县的文书。”
田腴点头应诺。
看着两人坐下来提笔草书,韩冈放松下来,对其他人道:“河东关山险阻,易阻截,难进退。这一回北虏深入河东乃是自寻死路。”
众官纷纷附和:“有枢副坐镇,就是耶律乙辛亲来,也一样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辽贼深入汉土,都是命悬一线的。先不说有杀胡林旧事在前,澶渊之时,若不是真宗心念苍生,顿兵澶州城下的北虏能回去的不会超过一半。”
直接批评皇帝不适合,可谁都听得出韩冈是在抱怨真宗皇帝太软弱了,这下就没人敢附和了。
韩冈笑了一笑:“这几年来,北虏与我官军对垒连战皆北,国力、军器都远逊于皇宋,且耶律乙辛秉国名不正言不顺,其后方不稳,又选在春来发兵,,这是回光返照,后力难继”
“有枢副的这番话,人心可安啊。”知军笑道,“若传到北虏的耳朵里,说不定吓得他们就向北逃回老家了。”
韩冈拿着拿着杀胡林和辽太宗做例子,很快就会被传出去。当越来越多的官员拿这番话来激励和鼓动军民士气,不用多久会落进辽人的耳朵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没有可能将辽军给吓走。
“凡事还是要往坏处准备。我倒是觉得会将北虏给吸引过来。北虏连破雁门、石岭,气焰正是嚣张之时。他们要走,一个是抢得心满意足,另一个就是被打得丢盔弃甲后逃窜!”韩冈一扫厅中,“如果再死一个辽太宗,这一战后,辽人当从此不敢再南顾。”
就在韩冈继续鼓动人心的时候,陈丰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将一份草稿恭敬的递到了他的面前。
字还不错,有欧体的神韵,而内容简洁明了,没什么文辞华饰,把事情也说明白了,照着念,就算是不通文墨的也能明白。这可比韩冈预计的要好。很有不少官员为了表现自己的文才,硬是在公文中弄个四六骈俪之类的赋文来,却连该说的公事都说不清楚,尤其是以自负文采的进士为多。
韩冈点了点头,陈丰做官做了十几年,看来并不是白做的。将文书稍稍修改了几处,韩冈便盖印画押。装入信封后用火漆封口后,他瞅瞅知军。威胜军知军心领神会,“下官这就去安排,现在就走。”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韩冈也没什么话还要多说,威胜军知军带着属官起身告辞。韩冈也不留人,将他们送到了厅门口,又让田腴和陈丰将他们送到了驿馆外。
离开了驿馆的的大门,一行人中私下里就窃窃私语起来,多是赞着陈丰的好运气。
“福灵心至吧。平常也不见他如此精明厉害。“
“多半是……军守,接下来该怎么做?”
“韩枢副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知军回道。“不过是些粮饷、兵员,早早筹备好对大家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