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道:“继续找。”
怀朗暗暗着急:假如一直找不到呢?
长安外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九宁在内城还好,如果她在外城……一个落单的美貌小娘子,处境何其危险!
这事的起因在郞主的隐瞒上……
怀朗脊背一阵阵发凉。
他生得虎背熊腰,性情粗豪,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敏感心细,不然也不会被周嘉行挑中处理他的私事,如果九宁这两天出了什么意外……
怀朗不敢想象。
郞主身边只有九宁这么一个例外啊!
坊墙后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阿兄!救我!”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怀朗一惊,忙生生扼住自己的担忧。
周嘉行已经先一步驱马拐进声音传来的方向,其他人挥鞭追赶。
幽深巷道里,几名闲汉正蹲在一处分赃,面前散落一堆珠宝玉石,显然是从逃难的百姓手中抢来的。还有两人围着一个抢来的清秀小娘子调戏耍弄,笑得猥琐,小娘子衣衫不整,浑身发抖,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剪子,一直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只能绝望地发出哭喊。
周嘉行直接驱马冲进去,健马嘶鸣着扬蹄,接连掀翻几名闲汉。
他一身戎装,手握佩刀,戾气毕露,比官兵凶恶多了,闲汉们唬一跳,顾不上地上的宝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抱头鼠窜。
不等坐骑停稳,周嘉行飞身下马,几步上前,拎起那个披头散发的小娘子,拨开她脸上乱发。
小娘子抬起一张哭花的脸孔,茫然地看着他。
对上他那双泛着血丝、隐隐发红、异乎寻常人的眼睛,吓得抖了一抖,哭得更伤心了。
紧跟着下马的怀朗看清小娘子的脸,脸上现出失望,只是声音听起来像罢了。
周嘉行松开小娘子,转身便走。
脚步忽然一顿,背对着小娘子,问:“你兄长呢?”
小娘子哭哭啼啼,意识到他在问自己,先呆了一呆,然后泪如雨下,呜呜哭着道:“他们人多,阿兄害怕,丢下我跑了……”
周嘉行出了一会儿神,赤红的双眸浮起点点冰冷的寒光。
“枉为兄长。”
他轻声道,几缕日光被浓密的眼睫细细筛过,在浅色眸子里笼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怀朗一怔,不知道周嘉行这一句……说的到底是谁。
随从们已经抓住所有意图施暴的闲汉,“郞主,怎么处置他们?”
周嘉行:“杀了。”
他们接着寻找,从城东找到城西,城南找到城北,找到天黑,依然没有头绪。
周嘉行的脸色已经看不出是急是怒亦或是其他了。
所有人不敢吱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雪庭在慈恩寺和周嘉行碰头。
他现在可以确认,九宁不在大明宫,因为他的人已经把宫里宫外可以藏人的地方全找遍了。
佛塔在夜色中沉默伫立,烛火飘摇,仿佛随时会被呼啸的夜风吹灭。
雪庭凝眸望着远处微弱的烛光,“是我疏忽之过,突然告知她身世,她一时没法接受。”
周嘉行轻拢斗篷,“不是这个原因。”
知道自己不是周百药的女儿,九宁只怕做梦都能笑出声,怎么可能因为没法接受自己的身世而偷偷离开?
雪庭叹息。
不是因为身世,责任也在他身上。他以为九宁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特意遣散武僧,一时大意,让她走了。
他收回目光,道:“我再去皇陵找一找。”
说完,看一眼听部下汇报事情的周嘉行。
等那几个信报离开,他问:“你到底瞒了她什么?”
周嘉行沉默不语。
雪庭望着信报匆匆离去的方向,清澈的双眸倒映出佛塔上的几点烛光,“你担心她的安危,冒险回来找她,为她承担了很多风险,我相信你对她没有恶意,那你又为什么要瞒她?”
似乎并不好奇周嘉行的回答,问出这句话后,他停顿了很久,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柔和,“九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我应该早些告诉她身世。”
她早些知道,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也是,周嘉行,既然你不能坦诚待她,何必强留她在身边?”
雪庭慢慢道,拢紧僧袍,转身迈下台阶。
周嘉行亦转身,眼神阴鸷:“继续找。”
怀朗迟疑了一下,“郞主,天黑了,外面的信报可能被人拦截……”
周嘉行打断他,道:“我心里有数。”
城中依然乱成一团,虽然官府颁下宵禁命令,入夜后所有在外逗留的人一律按细作处置,但还是没法控制局势。
途经一座被大火包围的里坊时,阿山抬头看着几乎遮天蔽日的滚滚浓烟,忽然小声感慨了一句:“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物还在里头呢!”
怀朗扭头望向被火烧得漆黑的坊墙,这是他们之前住的地方。
“什么生辰礼?”
阿山低声答:“就是九娘从牙人手上买的一个什么皮袋……光顾着找人,出发的时候忘了拿,里坊这么大的火,可能已经烧没了。”
怀朗皱眉,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周嘉行。
身上突然爬过丝丝凉意,一道凌厉眸光从他和阿山身上扫过。
周嘉行听到了。
阿山打了个激灵,不等他问,老老实实道:“九娘说今年要给郞主两份生辰礼……属下就叫来牙人让她自己挑……”
周嘉行转眸,扫一眼把半个里坊照得通明的熊熊大火,拨转马头。
阿山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属下知道放在哪里!”
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静,好险并没被大火殃及到。火势实在太大,浓烟呛人,附近几座宅邸全部人去楼空,留守的打杂仆从也不知踪影。
阿山喊了一遍,没找到负责看守屋子的杂役,暗骂了一句,噔噔噔噔跑进房,领着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宁藏东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开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众人震骇,齐齐呆住。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生辰礼,也没有衣物被褥,而是——两只忽然受惊、拍打着翅膀满屋到处乱窜乱飞的雄鸡。
怀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鸡:咯哒咯哒!
另一只雄鸡:喔喔喔喔!
没有人说话,屋里只有两只雄鸡一声比一声高昂的鸣叫。
怀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动不动,头上、肩上、斗篷上落满雄鸡的羽毛……还有几点很可疑的痕迹……头冠被刚才猛然窜出来的雄鸡给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几缕卷发垂散下来,贴在颊边。
总之,从未有过的狼狈。
怀朗立刻噤声,假装没看见。
阿山没他这份敏锐的眼力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九娘放了个皮革囊进去……怎么跳出来两只鸡?她想吃烧鸡?”
“郞主!”
他一脸莫名,挠挠脑袋,跳到周嘉行身边,狗腿地伸手帮他拍落那些杂乱的鸡毛。
周嘉行回过神,挥开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讨厌鸡啊鸟啊的了,忙给其他人使眼色,跳起来抓鸡。
两只雄鸡刚从箱子里放出来,都很精神,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振翅飞来飞去。
一只边嘎嘎乱叫边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个挡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飞到高处,站在柜顶上,昂起脖子,对着窗外红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摇摇脑袋,开始打鸣。
十几个亲随,个个身怀武艺,追在两只雄鸡屁|股后面满屋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没抓到鸡。
别说抓鸡,连鸡大腿都没碰到!
一阵鸡飞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满天鸡毛、鸡屎乱飞。
惨不忍睹。
怀朗赶紧捂鼻,见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发愣,心里纳闷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说。”
周嘉行动了一下,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双眼蓦地睁大,霍然转身,往楼下跑去。
怀朗疑惑地紧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
树下的雪狮子还在。
雪地干干净净,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系在两只雪狮子中间的丝绦上落满了雪,结成僵硬的冰凌,风吹不动。
一切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周嘉行走过去,脚步有些乱,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拂开雪狮子上新落的那层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颤。
雪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个个疙瘩形状,嘴巴歪了,眼睛鼓出,还多了一脸胡子,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雄狮变成一只滑稽的大猫……
“呃……”怀朗无语了片刻,反应过来,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来过?”
谁敢动郞主堆的雪狮子?还故意在箱子里藏两只鸡?
只有九宁敢这么干。
也只有九宁会这么干。
“是啊,她回来过。”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狮子,眸光越来越暗沉。
“啪嗒啪嗒”,杂乱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阿山几人披头散发,抱着两只不停挣扎的雄鸡,追了过来。
“哈哈,郞主,我们抓住鸡了!是……”
他们憨笑着走近,话还没说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转身又返回楼中。
阿山挠挠头皮,把手里的鸡提起来,给怀朗看,问:“郞主怎么了?”
怀朗一巴掌推开阿山,深深看几眼两只活蹦乱跳的雄鸡,叹了口气。
这两只鸡那么生龙活虎,放进箱子的时间肯定不长。
宅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九宁怎么做才能瞒过众人把雄鸡藏进箱子里?
只有趁他们不在的时候。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刚出城,九宁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前后顶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只不过一个往南进坊,一个往西出坊,就这么擦肩而过。
九宁不知道契丹军提前发动进攻,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没看到人,可能以为周嘉行只是暂时外出,马上就会回来,瞒过留守的杂役,一直待在这里等他,还安排下恶作剧。直到外面乱起来,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烧毁半座里坊,到处是滚滚浓烟,地痞闲汉趁机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个人害怕,只能离开。
宫里宫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怀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门找,却从来没有想过,九宁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来找他了!
怀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宁等得无聊,躲在房里使坏时,嘴角一定翘得高高的,梨涡轻皱,满脸得意。
他摇头叹息,示意阿山几人在楼下等着,上楼,推开周嘉行的书房门。
窗户开着,书案上堆满散落的纸张,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张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