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开始相处得并不好,视对方为眼中钉,十一郎拿蛇吓唬她,她当面骂十一郎是无耻小人。
九宁轻笑,伸手拍拍十一郎的肩膀。
不管他将来还记不记得这个冲动之下许的承诺,会不会真的带兵去接她……都不重要,他能有这份心便够了。
十一郎双颊通红:“你别笑……九娘,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说笑?”
他握拳,挺起胸膛。
“我不是说着玩的!”
九宁朝他眨眨眼睛,“十一哥,我相信你。”
十一郎羞愧道:“我现在还小,没什么本领……你等着,我以后再也不吊儿郎当了,我要好好跟着唐将军历练,我一定会去接你的!”
少年人的承诺,赤诚,热烈,单纯,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这般猛烈而直接,让人不由得眼眶湿热。
九宁心里百味杂陈,微笑不语。
六郎和七郎骑马走过来,催促十一郎赶紧离开。
十一郎眼圈更红了。
九宁朝他挥手,含笑道:“十一哥珍重。”
十一郎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
他以前不喜欢九娘这个堂妹。
因为阿爹、阿娘不喜欢她的母亲,从小到大,他听到很多崔氏如何高傲如何看不起人如何给自己父母脸色看的旧事,于是连带着也不喜欢九娘。
可九娘却是周家最漂亮的小娘子。
十一郎心里更不满了,为什么她要生得那么漂亮?她就不能丑一点吗?
他欺负九娘,吓唬九娘,和她赌气。
后来他们俩成了朋友,九娘很看不起他,不爱和他一起玩耍,他急得抓心挠肝……
九娘第一次正眼看他的时候,他飘飘然,高兴得手舞足蹈。
好像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但现在回想,却觉得很遥远。
他还没有好好补偿九娘,她就离开了。
那可是九娘啊,又神气又漂亮又威风的九娘,她就该一直无忧无虑,每天欢天喜地到处玩耍,怎么能这么孤零零离开江州呢?
她母亲早就不在了,现在又被使君逼走,以后没人再疼她……她一个亲人都没有……
鄂州的人答应过不会亏待她,可等两年以后呢,哪里是她的容身之地?
“九娘!”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十一郎蓦地拔高嗓音大喊,放开缰绳,飞跑到马车前。
六郎和七郎大惊失色,阻拦不及。
十一郎看也不看护卫们手中凛凛泛着寒光的长刀一眼,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追上马车,气喘如牛。
“九娘!”
他扯开帘子,握住九宁的手。
九宁刚刚打开他送的布口袋,正低头数里面有多少金饼,突然被他抓住手,吓了一跳。
尴尬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和十一郎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
十一郎望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心跳如鼓。
他从来没这么紧张过,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九娘,你别怕,你不是周家的孩子,还有我!”他不无羞赧地道,顿了一下,忽然结巴起来,“我、我……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你不会孤苦无依的!”
九宁愣住了。
赶上来的六郎和七郎也目瞪口呆,齐齐怔住。
安静了许久后,马车里传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九宁看着面红耳赤的十一郎,笑得前仰后合。
十一郎把心中的话说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听到九宁笑,而且笑得特别欢快,他悠悠回过神,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又是羞又是恼,跺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你笑什么?!”
九宁收起笑容,回握十一郎的手,神情郑重。
“十一哥,谢谢你。”
话锋一转,“不过你用不着牺牲自己,不管我姓什么,以后还当你是哥哥。”
十一郎张口结舌,嗫嚅道:“我是真心的。”
九宁笑着白他一眼,忍俊不禁,“我晓得。”
车队继续行驶。
十一郎站在原地,脸上还赤红一片,喘着粗气,目送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中驰向远方。
等看不到十一郎驻足的身影了,六郎、七郎摇头失笑。
“这傻小子,他以为这是过家家呢?”
两人说笑了几句,看一眼马车。
车帘卷起,九宁双手托腮,正伏在车窗上,从车厢里盯着他们看。
黑葡萄似的眸子,目光炯炯,唇边带笑,仿佛他们是出来郊游的,而不是要去鄂州为质。
两个少年郎被九宁看得发窘,心里直发虚,不由自主放慢速度,缀在马车后面,以躲避她那纯真无辜、让他们不由得直冒冷汗的眼神。
堂兄们退到马车后面去了,没人可看,九宁便和军将搭话。
“我阿翁曾在前面那个山谷遇险,你们走的时候小心点,别误中别人的陷阱!”
军将听她语气随意,没放在心上,但还是派人先去探查。
属下走了一趟,回说一切如常,山谷没有陷阱。
他们顺利穿过山谷,一路风平浪静,连树丛里的鸟叫声都安安静静的。
每到一处地势险要的地方,九宁就提醒护卫们去检查,不然她就不走了。
护卫们只当她这是在闹脾气,耐着性子听她指派。
天色慢慢暗下来,他们没有停下歇宿,放慢速度继续赶路。
六郎告诉九宁:“出了江州地界,鄂州那边会派人来接我们。”
九宁会意,周刺史肯定瞒着周都督和山南东道节度使另外定了一份盟约。
入夜后,她扯紧车帘躺下就睡,不知做了什么动作,车厢里一阵噔噔响。
六郎和七郎哭笑不得,想着她这会儿肯定心情不好,这才自暴自弃,怕惹她伤心,没敢开口劝她。
四野寂静,夜色深沉,碧蓝夜空镶嵌着一勾弯月。云层涌动,月光笼在乌云后,林中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突兀的鸟鸣。
车队在夜色中慢慢朝着鄂州方向行去。
赶了一天的路,人乏马疲。
六郎和七郎守在马车外,累得直打哈欠。
万籁俱寂中,黑暗中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护卫中的几人立刻竖起耳朵,示意车队停下。
但还是晚了,只听轰的一声作巨响,前方忽然燃腾起数丈高的大火。
护卫们立刻赶回马车旁,厉声爆喝:“有埋伏!”
他们话音落下,又是几声轰隆巨响,然后便是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嗖嗖嗖嗖声此起彼伏响起,宛如漫天流星坠落,无数燃烧的熊熊大火凭空出现在山道两侧,阻住他们的去路。
到处都是火光和隆隆的爆炸声。
护卫们乱成一团。
六郎高喊:“稳住!稳住!对方人不多,只是声势大而已!”
马匹畏惧大火,嘶鸣着不敢上前,不知哪匹马受惊发狂,甩下马背上的骑手,横冲直撞起来。护卫们忙拨转马头躲避,喊叫声响成一片。
七郎心中暗道不好,第一时间掀开车帘,想确认九宁的安全。
车帘扬起,他探身进去,对上九宁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七哥,我都说了有陷阱,你们怎么不信?”
九宁含笑道,忽然暴起,手中匕首割破七郎的喉咙,鲜血汩汩而出。
不远处的护卫们吓得脸色苍白:“县主,休要伤人!”
九宁制住七郎,手里的匕首随手往他袍襟上抹了一下,擦干净血迹,然后又是一刀。
她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划的伤口并不深。
但七郎是家中嫡出郎君,自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身上连油皮都没蹭破过,什么时候被人直接拿锋利的匕首在胸前划来划去?
七郎倒抽一口凉气,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淌,连袖子都染红了。
吾命休矣!
七郎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欸,醒醒,我可抬不动你。”九宁拍醒七郎,匕首压在他颈间,朝周围的护卫道,“七哥可是使君的嫡孙,你们别靠得太近,吓着我,我一时失手伤了七哥,可怎么是好?”
护卫们苦笑:您已经把七郎划得浑身是血了,什么叫“一时失手”?
他们迟疑着不敢靠近。
与此同时,趁着大火将整个车队拦腰截断,山林里遽然冲出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年轻男子,怒吼着和护卫们厮杀在一处。
他们明显是埋伏多时的,配合非常默契,先放出缠有火布的弓箭,扰乱车队,将他们的队伍冲散得支离破碎。然后从不同方向冲到马车前,立刻摆出整齐的枪阵,十个人为一组,互为犄角,一边厮杀,一边朝马车靠近。
他们的阵型非常牢固,又能随时根据护卫们的反击重新排阵,很快就冲到马车前。
六郎惊愕,这些埋伏的人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下马!所有人下马!提防他们惊马!”
惊叫和咆哮声四起,眨眼之间,已有十几匹马突然长啸着倒地,马背上的骑手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摔下马背。
护卫们忙滚下马,拔出长刀,慢慢聚拢到六郎身边。
熊熊火光中,六郎暗恨,牙齿咬得咯咯响,抹一把脸,冲到马车前:“九娘,放开我阿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