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静姝看不到他笑,但听着他开心的声音,她竟也觉得心情舒畅。
“仙姑,咱们去哪儿?”前面出现岔口,小乞丐停住脚步问。
云静姝道:“我不是仙姑,你以后叫我姐姐吧,我对这一带不熟,你带我去个能吃饭的地方,一会儿咱们先美美的吃上一顿饱饭再作打算。”
初一一听能吃饭,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脚下卖力起来,背着云静姝一直往山下走,先把她背到自己的窝——山下破庙。
等把云静姝放下来坐好他才急急忙忙去那尊残破不堪的佛像后把自己平日里收起来的干柴抱出来,又抓了一大把干稻草,开始钻木取火。
“姐姐浑身都淋湿了,等烘干了再出去。”
云静姝身上确实难受,这个样子,曲线毕露,一旦出去,必然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没想到这小乞丐竟然如此细心,云静姝心下一暖,对他笑笑。
小乞丐看得有些痴迷,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看到生得这样好看的姐姐,笑起来的时候可暖了,让他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火烧起来,云静姝伸出手去烤,没有换洗的衣服,便只能穿着烤,哪里湿烘烤哪里。
天慢慢黑了下来,这时候出去找吃的本来就难。小乞丐看看天色,回头对云静姝道:“姐姐在这里等我吧,我出去找吃的。”
云静姝本来想说跟着他一起去的,但是自己莫说跟着他,饿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只能点点头,“好。”
等小乞丐走远了,云静姝才反应过来自己什么都没拿给他,他上哪儿找吃的去?
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到破庙门边,却见外面黑漆漆的,根本看不见什么灯火,也看不见小乞丐的身影。
云静姝只好又挪回来继续烤。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小乞丐回来了,他用衣兜兜着两个白面馒头,脸上和手臂上全是血。
云静姝被他吓了一跳,“初一,你怎么了?”
他坐在火堆旁,示意云静姝自己拿吃的,他手脏。
云静姝犹豫了一下,伸手拿出一个白面馒头来,没吃,“外面有个水洼,来的时候我看见里面有水,要不,你出去洗洗?”
小乞丐摇了下头,也不管手上全是脏污,直接拿过剩下的那个白面馒头啃了一口。
“怎么弄的?”不问清楚,云静姝根本没法下咽。
“姐姐别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小乞丐抬起头来冲她笑,脏脏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说不出的滑稽。
初一的确是习惯了每次出去都被打,他自己藏了两文钱,就在大佛像背后,刚才去抱干柴的时候顺道拿了出来,这也是他浑身上下的所有家当,因为要去给这位姐姐买吃的,所以全部拿了出来,只不过去买馒头的时候被平时爱欺负他那几个大乞丐诬陷他偷他们的铜板,所以他一个人跟他们四五个打了一架,虽然没输,但自己也受了点伤,不过这都不是事儿,这样的日子,他早就习以为常。人虽小,打架却在行,大乞丐们四五个都打不过他一个。
而那些人之所以打他,是因为他生得好看,以前他不懂伪装,整天顶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去乞讨,有不少阔太太就会看在那张脸的份上给他很多钱,而他也因为这张脸,成了这一带所有乞丐的公敌,每次那些人一见到他就打。
后来,他便习惯了不洗脸,甚至故意把脸弄得脏脏的让人看不出来。
“这个给你。”看着他吃完白面馒头,云静姝把自己手中的递过去。
其实小乞丐不说,她也能想象得到他出去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就跟她以前在苏府做下人的时候是一样的,三天两头被人欺负,那种滋味,只有自己体会过的人才能理解。
既然是小乞丐用命换来的吃食,那她如何狠得下心咽得下去?
小乞丐愣了一下,“你为什么不吃?”
云静姝摇头,“我不饿。”
“撒谎!”小乞丐直接拆穿她,“之前我背你下山的时候就听到你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云静姝脸有些热,但态度还是坚决,“这是你拿血换来的,我不能吃。”
小乞丐倒也直白,“你要是不吃,我还怎么收钱?”
“啊?”云静姝险些没反应过来。
小乞丐那双明亮的眼睛倒映着火光,分外好看,“这馒头一文钱一个,但我跑得辛苦,所以你吃了以后得付两文钱。”
云静姝嘴角抽了抽,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好。”
她缩回手,咬了一口。
馒头上沾染了不少血腥味儿和泥土味儿,但云静姝就是觉得好吃,一点不剩地全部吃完。
火堆快烧完了,夜也深了下来,小乞丐站起来,把自己平时睡的稻草堆全部挪到云静姝这里来,仰起下巴道:“这个让你给睡,一个晚上,五文钱。”
“那你睡哪儿?”云静姝倒是不关心钱的问题,她身上有不少值钱的物件,拿去典当的话,也能当个几十两银子。
“你别管我,管好你的钱就是了。”小乞丐说完,自己往大佛像前一躺,没多久就打出呼噜声,睡了过去。
云静姝整个人蜷缩在干稻草堆上,睡不着。
防范小乞丐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她在想从明天开始自己该何去何从。
靖安王府指定是再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唯一的办法,只能离开北燕,去南凉。
可是这里去南凉那么远,况且她没有通关文牒,要如何才能过关去南凉呢?
“你怎么还不睡?”小乞丐一觉醒来,借着微弱的火光瞧见云静姝还在那儿坐着,他抹了把脸,走过来烤火。
“初一,你去过南凉吗?”云静姝问。
小乞丐直摇头,“那是什么地方?”
云静姝道:“那里呀,是另一个国家,哪儿都好,比北燕好。”
初一似懂非懂,“很远吧?”
“只要有钱,就不远。”云静姝道:“赶明儿把我身上的值钱物件拿去当了,我就租辆马车送我去南凉。”
小乞丐抓了抓头上的虱子,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因为那里才是我的家。”云静姝抱着双膝,视线落在火星子上,说话瓮声瓮气,“每个人死后,都要回故土的,对于这里的某些人来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再留下来也没意义,况且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只能走。”
小乞丐听不太懂她这些话,低声咕哝,“一个死人,能走到哪儿去?”
云静姝抬起头来看他,“初一,你愿意当我的车夫送我回去吗?我可以付你双程的价钱。”
小乞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双程是多少钱?能给到一两银子吗?”
“能。”云静姝笑着点头,“我给你二两,你送我回南凉。”
“那我怎么回来?”小乞丐又问。
云静姝想了一下,“你在这里可还有放不下的人?”
小乞丐道:“爷爷就埋在后山,我经常都会去看他的。”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没了。”
“要不,你跟着我去南凉,咱就不回来了,好不好?”
“不好。”小乞丐不同意,“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
“可是你从小就被人打到大,这样的日子,你还想继续过下去吗?”说实在话,云静姝是有些同情这个少年的。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小乞丐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静姝继续引诱,“到了南凉,我会照顾你的。”
“我不需要人照顾。”小乞丐眼神很坚定,瞪着她,“你别把我当小孩子!”
云静姝心中好笑,虽然年岁与她差不多,然而心性还不算太成熟,可不就是小孩子么?“既然你不需要人照顾,那你可以照顾我啊!等我回了南凉,少不了你的好处的。”
“父王……”
看着靖安王那双暴怒的眼睛里必杀的狠厉,再加上喉咙快要被掐断的窒息感,云静姝觉得自己半边身子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她拼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然而一点用都没有,她脑袋越来越昏沉,意识和瞳孔都在涣散。
脑子里最后出现的画面,是苏星烨在软席上爬啊爬,时不时回过头来对她笑。
“烨儿。”
云静姝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只是口型动了动,伸出手想把那娇娇软软的小家伙拉到自己怀里来。
“娘亲娘亲,孩儿饿了。”
她仿佛听到儿子会喊自己了,然而她很努力地去抱他,却总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到底是没能扛住最后一口气,云静姝慢慢闭上了眼。
“王爷,相爷在外求见。”
地牢入口,内侍的声音传过来。
靖安王所有的神智都被拉回,再看云静姝,她闭着双目,先前还因为窒息不断挣扎的双手和双脚都放松开,脸上早已是一片死灰之气。
“静姝,静姝……”靖安王骇了一跳,蹲着的身子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面上。
十七年前,他就是这么掐死相宜的,晓得她背叛自己的时候,他那种想要毁灭全世界的残暴欲望一再膨胀,最终,他没毁灭全世界,却毁了那个给过她全世界的女人。
“王爷?”外面传话的内侍并不知道靖安王在里面做什么,只是听着一时半会儿没动静,有些好奇。
“滚!”靖安王颓唐地坐在地上,脸色铁青,手背上青筋突兀,他不清楚自己这一刻的内心到底是后悔还是别的什么,只是觉得脑子里乱糟糟,像团乱麻。
尤其是对上已经没气的云静姝,那种不安的感觉再一次涌上来。
不,他不应该同情这个孽种,她是孽种,她儿子也是,她与她生母一样,恬不知耻,以色侍人。
缓缓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袍,又恢复成那个稍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美男子靖安王,他转身走出去。
这地牢是靖安王给犯了错的下人准备的,并不像衙门里的牢房那样随时有狱卒看守,因此只要没人被关进来,里面就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打着灯笼,靖安王踩着有些湿滑的地面一步步离开,只留下后头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以及黑暗里的云静姝。
走到门口的时候,脸上的所有情绪已经收敛了,靖安王看向传话的内侍,“你说,易卓明来了?”
“是。”内侍恭敬道:“相爷说有要事找王爷。”
靖安王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十七年了,自从楚相宜死后,他和易卓明就再也没有过来往,朝堂上他也常故意针对易卓明,整个皇都的人都晓得他们俩是死对头,不管是公还是私,那都是水火不容的。
想不到十七年后,易卓明竟然主动来找他?这可真新鲜。
靖安王冷笑一声,吩咐内侍,“把云静姝用草席裹了扔到乱葬岗去。”
内侍狠狠惊了一下,“王爷,郡主她……”
“暴毙身亡。”靖安王朝前走去,只撂下四个字。
内侍不敢再多嘴,忙照着靖安王的吩咐找人来把云静姝裹在草席里从后门抬出去扔往乱葬岗。
靖安王来到前院,老远就见到易卓明背着手站在花园里,似乎在欣赏荷塘里的锦鲤。
靖安王重重咳了一声。
易卓明闻声转过来,见到靖安王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挑了挑眉,“王爷就不打算请老臣进去坐坐吗?”
“哼!”靖安王冷笑一声,“易丞相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本王这府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的。”
易卓明知道靖安王还在介怀楚相宜的那件事,其实当时他本不想那么做让靖安王产生误会的,可若不将计就计,当年的昭武帝又岂会放过他们,“王爷想不想听老臣说个故事?”
靖安王现下心头烦躁得很,哪里有什么闲工夫听易卓明讲故事,眼一横,“本王没兴趣,请你滚出去。”
易卓明蹙了蹙眉,“王爷!”
“易卓明,别以为本王是好欺负的,十七年前输你一回,那是本王把你当兄弟,没怀疑过你,所以猝不及防,但十七年后,本王可不会再让你一回了,如今让你走,那是本王客气,若是还想赖着,就休怪本王下狠手了!”
那件事,十七年来一直是易卓明心里解不开的疙瘩,如今再面对靖安王,他特别能理解对方,现在的靖安王说什么都是应该的,只不过,“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再恨,你也不能把错都归到那孩子身上去,她是无辜的。”
不提还好,一提,靖安王就要炸毛,直接用手指头挖着易卓明,“所以你今日是为了那个孽种来的?”他就知道,易卓明这样的老奸巨猾,早些年夺了他的妻,如今哪还有脸来找他,果不其然,就是为了那个小贱种。
“王爷,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
“误会?”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本王亲眼见着你们私底下偷偷幽会,那也是误会?”
“是。”易卓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
靖安王突然大笑,那笑声里,恨意和悲凉交织,听得人心头堵,“来人!把易丞相叉出去!”
跟易卓明,他没什么好说的。
“王爷!”易卓明看着靖安王远去的背影,迫不得已大喊,“老臣只是不想你像我一样抱憾终身!”
靖安王急切的步子猛地一顿,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王爷能否先让人放开老臣?”
靖安王不耐烦地瞅着他,“你要再不说,本王便让人将你扔出去!”
易卓明犹豫了一下,“老臣只是觉得那些话,不适合让不相干的人听到。”
靖安王摆手,示意扣押住易卓明的两个护卫退下去。
“如今可能说了?”靖安王负手走过来,看向易卓明的眼神满是恨意,恨不能手撕了对方。
“王爷,请你一定要相信,荣宁郡主是你的亲生女儿。”
靖安王想起地牢里被他亲手掐死的那个所谓“女儿”,嘴皮抖了抖,“接着说。”他倒要看看,易卓明这个老狐狸今天能在他面前说出什么新花样来。
“当年与先王妃私下见面被王爷撞见的事,老臣很抱歉。”
“所以说来说去,你们俩还是干过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不是?”说到最后,靖安王那暴脾气再一次上来,死死揪住易卓明的衣领,手背上的青筋像是要爆皮而出。
“非也。”尽管被靖安王这番动作弄得喘不过气,易卓明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他太了解靖安王了,先王妃楚相宜就是靖安王的软肋,自从那个人死了以后,谁要是胆敢再提及一句,靖安王马上就能做出过分偏激的行为来,自己今天完完全全是把靖安王刚刚结痂的伤口再一次狠狠撕开来,他能忍到现在才爆发,已实属不易。
“那都是老臣故意让王爷看见的。”
“放屁!”靖安王直接爆粗口,狠狠一拳打在易卓明的颧骨上。
易卓明没站稳,摔倒在地上,他一把抹去嘴角的血迹,再度爬起来,眼神坚定,“不管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总而言之,我今天登门拜访的目的就是想把当年的真相说清楚。你一直以为先王妃与老臣有染,实际上,真正与先王妃有染的是王爷的皇兄,成孝帝。”
“易卓明!”靖安王双眼喷火,“你胆敢再说一句污蔑先帝污蔑先王妃的话,信不信本王杀了你!”
这个时候的靖安王已经走火入魔了,他不管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来都是正常的,易卓明也相信他能说到做到直接杀了自己,“王爷可曾听说过老臣的原配夫人是怎么死的?”
靖安王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扯到邰芷云身上去,但脸色有明显的缓和。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因为中了慢性毒,所以在生产之后没撑住,就这么去了。”二十多年前上林苑的那个夜晚,易卓明每回忆一次就伤一次,他的痛并不比任何人少,“可是有谁知道,她身上的毒,是我下的。”
靖安王震了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易卓明。
“老臣给自己的夫人下了一年的慢性毒。”易卓明一边苦笑一边说:“一年后,她果然死了,死的时候,她对我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我给她下毒,但我每天给她送吃食的时候,明知道有毒,她还是吃得很开心,因为她说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脸上露出历经千帆的沧桑,“我要是知道她一早就察觉了我的意图,我要是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我一定不会给她下毒,可惜啊,我和她这辈子,是注定做不了白头夫妻了。”
靖安王听得云里雾里,“你杀了自己的原配夫人,是因为楚相宜?”
“不是。”易卓明摇头,“老臣杀她,是因为她该杀,二十多年前,上林苑狩猎,老臣亲眼见到王爷的皇兄,当年的昭武帝,在他暂歇的玉阳宫强要了老臣的夫人。”
靖安王眼睛猛地瞪大,“你说什么!”
“王爷也觉得很意外,对吧?”易卓明继续苦笑,“但这是事实,是老臣亲眼看见的事实,当时外面在庆功,夫人被先帝身边的太监给请出去了,我觉得不对劲,就悄悄跟了上去,结果看到了那丧尽天良的一幕,他是君,我是臣,他要老臣的夫人,我能站出来说个不字吗?”
靖安王被吓得不轻,脸上颜色变了又变,“然后呢?你就眼睁睁看着邰芷云被那畜生给玷污了?”
易卓明心口疼得厉害,他伸手捂了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