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伸开手,白洪齐上前伺候,将皇上的外面罩的纱袍解下,另取了一件淡灰青色麻纱长衫替他穿戴上,又将茶斟满,端了过来。
与从前不同的是,白洪齐没将茶直接递到皇上手边,而是先端给了方尚宫。
方尚宫比平时慢了一拍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小托盘接了过来,缓缓走上前,将茶奉与皇上。
白洪齐已经极识趣的退了出去,不但退出了小书房,甚至退到了廊阶之下,飞快的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
明明这时天气已经不热,晚风吹来了无尽凉意。
皇上看了方尚宫一眼,两人的目光一触,皇上的目光显得坦然而澄澈,方尚宫却是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立刻将头低下。
皇上将茶盏端了起来,随手放在一边。
“方尚宫。”
她垂得更低了一些:“奴婢在。”
皇上顿了一下,轻声说:“刚才你说,只想再见到你的孩子一面?”
方尚宫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有了片刻迟疑,然后才答:“是。”
皇上伸出手,将碧竹帘栊缓缓向上托起,露出天际被云层半掩住的下弦月。
“朕也曾经和你想的一样。朕只想知道那个人的生死,唯愿能见到她一面。”
他转过头来,容色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寂寥:“记不清有多少回朕就这样站在窗下,想着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眉毛什么样,鼻子又是什么样,她的声音是高还是低,她的眼睛是不是会同朕相象?”
方尚宫身子微微打晃,她抬起头来。
“多少次看着月亮时朕都在想,她或许还活着,就在这世上,和朕看着同样的月色。”皇上静静的问:“你觉得,她和朕现在,是不是在看着同样的月色?”
方尚宫手紧紧握着,嘴唇止不住的发抖。
他知道了。
方尚宫觉得眼睛刺痛,克制了许久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沿着她枯瘦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知道了,那些话瞒不过他。
“皇上……”
“朕曾经想,只要能知道母亲的音讯,能够见她一面就不再有旁的奢望,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还是太贪心,想要的远不止这些。”皇上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瞬,但这个笑容是如此短促,就象被疾风吹散了一样。
方尚宫再也忍不住,她抬起手来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宁慢慢转过头看着皇上。
皇上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沉寂。
“这就,足够了吗?”
皇上半晌只问了这句话。
方尚宫慢慢的点了头,话音象她前面说的话一样坚定不移。
“这就足够了。”
皇上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是吗?”
谢宁的手冷一阵,热一阵的。方尚宫讲的话不多,可是话中的意思却重的让她觉得难以担负。她一时间想到了自己前一次生二皇子时艰难的关头,一时间又想到了那只去过一次的金风园。
她记忆中的金风园凄清冰冷,在那里死去了太多人,明寿公主,贤妃,还有她的婶娘……那是一个阴谋与死亡笼罩的地方。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与皇上去见明寿公主的夜晚,高大松柏树长满了小路的两侧,密密的垂下的枝叶拂过轿辇的顶盖,发出悉簌细碎的声音,象是有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似远还近。
谢宁忽然想起,金风园中最荒僻的地方,就是东北角的料库,那处曾关押明寿公主的院落,名唤风入松。
方尚宫曾经被关的地方,莫非就是那里?
皇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掌灯。”
夏月领着宫人鱼贯而入,将室内的纱灯一盏盏点亮。从敞开的半扇窗子往外看,院子里的灯也次第点亮。院落中的石灯,廊下的宫灯。
被灯盏照亮的庭院,与刚才黑暗的宫殿,仿佛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光明回到了这间屋子里,看着方尚宫坐在那里安详如旧,皇上也平静而从容。仿佛只有她还陷在三十多年前的悲辛交加之中无法挣脱。
但即使是此时此刻,谢宁神思不属,心不在焉的这个时候,她仍然本能的捕捉到了方尚宫和皇上掩藏在平静下的异样。
明寿公主和方尚宫都说,太后差遣去的白尚宫将与此事相关的人都灭口了。
方尚宫却活了下来。
这一死一活,之间的出入怎么解释呢?
方尚宫怎么活下来的?能在皇后的控制下救下她、在她难以动弹时照料她的人又是谁?
皇上站起身,扶着谢宁慢慢卧下,又将薄被替她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