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潇恍然失神。
接着向来安分柔弱的女孩儿突然挣脱自己的手,然后背转过身子,面对自己退后两步。
她微微踮起脚,双手抬起,刚刚好搭住自己的肩膀。
“师父一直跟我说,医者要济世。因为你总有亲人,总有在乎的人,他们如果有一天生病了,如果没人治得了,就由你来医治,由你来保护。”
“我一直觉得师父是一个很仁慈的人。后来我跟着师父出了关山,一路上遇到了好多好多人,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
“我不信,师父当着我的面赐丹救好了一个身中数刀的将死之人,那个男人得治之后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身子不肯起来。离开后,师父告诉我,救了他,只会害了更多的人。”少女眼神茫然,身子甚至都在微微颤抖,道:“我不肯信。后来师父带着我来到一座山寨,我看见那个男人负剑上山,一把火将寨子烧了个干净,一把剑不知道饮了多少人鲜血。不分男女老少,见人便杀,这个曾经跪下身子痛哭流涕的男人,却摇身变成了一位杀人如麻的恶魔。”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明珠儿声音颤抖道:“有时候让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只会杀死更多的人。你救下一个人,也许就杀死了一百个人、一千个人。”
“后来我才明白,即便是师父那样真正的丹圣,能救下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罢了。”明珠儿突然低声笑了笑:“师父对我说,救自己守护的人。救自己所爱的人。救自己的亲人。”
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扯去发带。
长发飞舞,遮住少女纤白柔弱的脸庞。
少女松开双手,卸下酒壶。
神荼酒。
一饮而尽。
“哥。师父不在了,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醉眼迷离的少女声音突然有些哽咽,道:“我不要再当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明珠儿。”
她突然退了一步,易潇瞳孔微缩。
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芙蕖剑突然盘腰而起,被少女纤手反手握住剑柄。
漫天紫竹叶飞舞而过。
大风乍起。
刹那迷离,月光骤寒。
那个如梦似醉的少女轻启檀口。
她站在漫天紫竹林上空的星河下,素手扬起。
泪眼朦胧。
漫天青丝散开,遮天蔽月。
芙蕖清鸣一声,在漫天散开的青丝中游走。
决绝而孤立。
于是漫天青丝纷纷扬扬落下。
易潇站在紫竹林前,怔怔看着无数发丝飞舞。
握不住。
那个眉眼不再稚嫩的少女开始捧腹而笑。
她削去长发,余下发丝齐肩。
手中的桃木酒壶随笑声落地。
笑得颤人心弦。
笑着笑着,她笑出了眼泪。
“哥,就当易小安喝醉了,好不好?”
作者说:少年们要站起来,总要先支撑起膝盖。一个人的成长,路上少不了迷惘,然后清醒。挥剑之前要出鞘,杀人之前需磨刀。易潇是这样,易小安也是这样。如果没有今天这些话,也许就不会有决绝登山取紫匣的少年,更不会有以杀伐果断而摄世的佛门女子客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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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弹窗轻安城已经入夜。
柳禅七喝得醉醺醺,睡意朦胧拍了拍小殿下肩膀低声道:“小子,轻安城晚上可有趣的很,保你没见过,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荤?”
易潇把视线从威武小侯爷的那一桌身上挪回来,看到柳禅七挤眉弄眼,有些茫然。
开荤?
接着腰间一股拧劲传来,易潇一下子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之后,看到身边那位少女脸蛋儿红得能挤出水来,呸了一声道:“老狐狸,不害臊!”
小殿下从小待在经韬殿饱读诗书,不谙世事,哪里去过什么烟花场所,更不用提风花雪月。
一个十六岁不曾入世的少年,能明白脂粉风情?
只是此时易潇的表情确实有些精彩,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偷扒嫖赌样样都沾,简直是佛门败类。”
柳禅七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红尘多是非,渡人需渡世,我佛慈悲。罢了,罢了,你们不懂。”
说罢柳老狐狸一步三摆,坏笑着离开了,临走前不忘留了一声:“明天正午紫竹林见。”
易潇缓缓睁开悟莲瞳,瞳孔掠过不易察觉的青灿色,遥遥隔着数里地,看着那只白袍老狐狸大摇大摆入了青楼花坊,顺手塞给门口莺莺燕燕四五两散银,便得了姑娘们天大欢喜,众星捧月般入了楼去。
那只白袍老狐狸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待遇,坐拥花团锦簇,两只手揉揉捏捏,却只是风流,不显下流。
有趣。
易潇摇了摇头,望着那桃木壶装的神荼酒。
这壶神荼酒内的气运与紫衣威武小候爷格格不入,本就是来历不明之物。
这只白袍老狐狸,取了这壶神荼酒借花献佛不假,但这神荼酒本就不属于段无胤,可谓盗亦有道。
顺带偷了段无胤紫囊,却只取了区区一百两。
最后去了所谓的青楼花天酒地,一顿揉揉捏捏,看似占了便宜,但这只老狐狸居然毫不吝啬运用了自己的佛门元力,为这些红尘女子化去肌肤上残留的淤青,甚至体内的阴寒。
是真风流还是假正经?
易潇有些想不通。
难不成这只老狐狸还是一个片叶不沾身的真佛?
突然想到紫竹林里,柳禅七没来由的两行浊泪。
这个白袍男人肯战死在洛阳废墟之上,以一命抵佛门恩遇,要守住菩提不倒。
如何不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突然有些想明白了。
佛门真正的渡世之处,无须大张旗鼓,诵经渡化;无须六根清净,超脱凡尘;更不必剃尽三千烦恼青丝,留身后无牵无挂。
渡世人时,一只禅杖胜过千军万马。
渡自己时,一袭袈裟不如一件破烂白袍。
我身陷红尘,却不在囹圄。
沾染因果,滴我鲜血,来开一朵大红莲。
如何不是渡世?
那只白袍老狐狸居然得了真谛。
易潇有些微惘。
明珠儿看着易潇怔怔出神,以为小殿下还一心想着那红尘俗事儿,微微恼怒,刚要说些什么,却感觉头顶传来一阵温暖。
易潇揉了揉丫头微乱的头发。
他心神有些恍惚。
回想自己北行百日,一路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有些人见了一面,下一面便是阴阳相隔。
淇江,龙门,天狼,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