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乐生悲薛家祸端来

却说贾琮从贡院出来,见到贾琏和来接场的家人小厮,却久等不见那原本约好了的殷继东。蔡安只好又跑到龙门口去找,半晌才拉着垂头丧气的殷继东过来,只见殷继东的考篮没有了,为了防作弊而开了缝的旧袍子不知为何被扯破了一大块,显得很是狼狈。

贾琏贾琮原也猜着必有缘故,见他这样,连忙问他,殷继东灰白着脸说道:“哎,时运不济,命途多艰,不才这次落第了——原本好好的两篇诗赋,竟然在交卷时不小心落到了砚台上,又打翻了茶碗,污得一塌糊涂——说不得被贴卷了。”

贾琮不禁跌足为他叹息,好在殷继东甚为豁达,原本在场内颓唐了好久,此时已是看开了:“三爷无需为我惋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好在三爷此次必然高中,我这里先行贺过,就此告别吧。”

贾琏一把拉住,问他意欲何往,那殷继东苦笑道:“我是回不得家乡的了,也没有脸回去,只得去找通州的一个同乡,谋个馆,混口饭吃,以待三年后再博一回。”贾琏是个热心人,便要请他去贾府从长计议,无奈殷继东只是不从,执意要走,贾琮知道其人性情中有份孤傲,不愿摧眉折腰依附权贵,宁可凭自己的本事博取功名,便从怀中掏出个荷包,里面是二十两碎银,原是蔡嬷嬷为了以防万一让他自己带着的,此时便全数赠与殷继东,聊作盘缠,殷继东倒也并不推让,接过来,一揖到地,说道:“也罢,我便领受二位的好意,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再见有期。”说着,头也不回地去了。贾琏望着他的背影叹道:“此人倒是个磊落君子,我本想找叔叔给他谋个门客的位置,如此也好……”

兄弟两人说说笑笑回去,此次贾琮倒也不像上次乡试那般疲乏,他早就发现,自己是耐寒不耐热,冷些没啥,上次乡试,秋老虎凶猛,热加上紧张,差点儿病倒了,此次出了贡院只觉得神清气爽。

回了贾府,贾母等长辈自有一番慰劳褒奖不提,贾琮有当年高考过后的无所事事之感,只等着出榜了,每日倒也没有坐立不安——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得高中,毕竟只有十五岁,文笔还嫌稚嫩,只是哪怕中个副榜,也足以自豪了,他年纪小,不至于授外任官,自己那蒙着祖荫的老爹怎么也能给自己挣个留京的名额。若是不能得中,也不至于有人笑话他。他每日就这样胡思乱想,虽然有时候拿起本书或是拾起笔来,也没有心情读写,便又撂下了。

十日后放榜,贾琮依旧是一大清早派自己的小厮去贡院龙门处看榜。这一次是全家老少聚在贾母房里翘首以待,上午就放榜的,小厮们一波一波地回来,总没有看到贾琮的名字,就连贾赦也有些丧气,在中庭走来走去,眼看到中午了,想来榜已发完,贾政便劝道:“琮儿虽说文章不坏,到底年轻,太早发达了,不利于他扎实根本,再历练历练,好好读三年书,下科必定高中的……”

正这么劝着,只听二门外面一片乱嚷,只听一叠声的“中了,中了……”顷刻间,蔡安便飞跑了进来,跪在帘外,气喘吁吁地先给贾母、贾赦、邢夫人等贺喜,贾赦性子急,断喝道:“少废话,中了多少?”蔡安便磕头道:“琮三爷中了第十一名,今科一共是一百四十二名贡士。殿试定在了四月廿一日。”登时众人都喜笑颜开,一块石头全落了地。

接下来便又是一轮的开宗祠、拜神主、大宴宾客,然后贾赦贾政又领着贾琮去挨家拜谢房师,真忙得不亦乐乎,贾赦简直不知该如何疼这个儿子,便又要赏他两个丫鬟,贾琮连忙谢绝了,他当然不敢指责父亲的为老不尊、好色贪淫,只说一个月以后就是殿试,自己要好好用功备考,以期光宗耀祖。贾赦深以为然,他知道自己在举业方面是不成的,便与贾政去商量。

那贾政却是有主意的,只道:“如此便让两府的众清客相公们去收集最近的邸报,考量时政,为琮儿预估出题目,毕竟琮儿年轻,未经过政务,再为他拟些答卷的纲领。如今殿试只考一项——时务策论,虽说是走走形式,按说会试得中者都有功名,但是毕竟分着等次。”

贾赦便说道:“那是,一甲是不敢指望的,若是能得中二甲,方才光彩,那三甲的同进士出身,便多了个同字,有那样一等清狂人,便作对,用‘如夫人’去对‘同进士’,殊为可恨。”贾琮便知自己的老爹是耽心自己只能中三甲了,贾政心里却说,三甲也是好的,也是祖宗的庇佑,但是哥哥是个孤拐性子,他自然不去扫他的兴,便说道:“是呀,就连衙门里,如今也染了这样的风气,本是同年同级,坐到一起,偏偏要论一论出身,总之是科举出身的高过恩荫的,科举中二甲又高过三甲,甚至连三甲都要比一比名次,以此排列位次,不论长幼资历等等。”说罢苦笑。

贾赦点头,知道这个弟弟深以未能参加科举为恨,便转了话题:“听说琮儿的房师沈博约先生殿试时也是读卷大臣之一,我前一日领着琮儿去他家送礼磕头,他还提起,林家大爷对琮儿一力推举,如今林家大爷圣眷正隆,本次时务策论的考题可能就是由他拟出来承圣览定夺,所以琮儿要时常去林家走动才是。”

贾琮巴不得这一句,自然是满口应承。贾政却又想起一事,说道:“一甲三名还要聆听圣训,有时圣上还会亲自命题,令做诗词,琮儿乏此捷才,也要多跟园中姊妹们请教,还有林家的外甥女,是有才分的,可惜是女儿家,否则真比男儿强上十倍。”说罢长叹,贾琮更听得入耳,连忙应是。

这一个月的时间,贾府过得分外忙碌,先是迎春匆匆出嫁,嫁妆少到了令人汗颜的程度,孙家亲家母的脸色就没有好看过,就连送嫁当日还不三不四地说些指桑骂槐的话,贾家的人只装聋作哑,就这样敷衍着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嫁了出去。

贾琮恍惚听得是父亲使了他家的银子,孙绍祖来讨要了几次,贾赦便生出个法子,告诉孙家,迎春的嫁妆是早已备好了的,足有五千两,就把女儿硬嫁过去给抵债了。可能孙家原本也不光为这五千两银子,是想借着联姻与王夫人和元妃这一线有些瓜葛的,谁知王夫人却不兜揽,很是冷淡,只面上过得去就行,这样的亲事用脚丫子想想也知道女儿嫁过去是要吃苦受气的,但是贾赦全不在意——他只吩咐邢夫人操办迎春的婚事,自己并不把这个少言寡语的女儿放在心上。而邢夫人却是雁过拔毛的主儿,原本迎春的嫁妆也有四五千两银子的,经了邢夫人的手,只剩下一两千遮羞,——外人看着都忒不成事体。

然而这些事情,贾琮都没有亲见,贾赦命他用心读书准备殿试,他连姐姐的喜酒都没有吃上,迎春便委委屈屈地上了花轿。

接下来,贾府又操办了另外一场喜事——宝玉与宝钗的下定礼。却说自从贵妃的赐婚旨意下来之后,宝玉就变得痴痴傻傻,诸事都由人摆弄,比个呆子尤甚。王夫人本来担心他哭闹起来,非黛玉不娶,闹得大家都不得下台,谁知他却并未闹腾多久便平复了,故此也不放在心上,只一心下定,只说待宝钗过门,宝玉自然就渐渐扭转过来。

再说黛玉,自从此事之后,林婶娘便费尽心力地为她开解,白日晚间两个嫂子轮流陪着说话、做事,唯恐有一事不周到,黛玉心下自是感念。再则,她虽说对于宝玉有满口说不出的情愫,奈何王夫人对她的轻慢却是她的自尊所决不能容忍的,她自是娇贵人,如何能让自己受人那样的慢待和不屑,所以虽然舍不得宝玉,却在元妃赐婚之前,已经动摇了嫁给宝玉的信念——毕竟有一个讨厌自己的婆婆,任哪个姑娘都要心生怯意的——何况从林婶娘那里得知,贾府用林家给她的财产盖了大观园,却不再认账,也实在令人心寒——只是迁延着不说不想,以为待以时日,自然会有些转机。所以元妃的旨意也算是替她下了决心,从此就把在宝玉身上的热望一点儿一点儿冰冷了下来。不用说,黛玉是不会出席宝玉的下定礼了,林婶娘倒是带着礼物来了的,只说黛玉春天又犯了嗽疾,不能亲自给表哥表姐道喜了,王夫人正中下怀,有说有笑,心下很是畅快。

然而就像是上天不肯让她太过如意一般,那天酒宴上亲朋满座,笑语喧哗,王夫人与薛姨妈双双穿着喜庆的吉服,在执事的指点之下双方过了定礼,然后便摆上酒来,司仪开始大声朗读薛家的过礼单子,林婶娘留神静听,因知道这就是薛家给宝钗的嫁妆了:计有黄金首饰共八十件,珠宝俱全。妆蟒四十匹。各色绸缎一百二十匹。四季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另外还有各色羊酒等物。听来虽还丰厚,然而对比薛家大富的名声,已然不够相称了。林婶娘心里估算了一下,也就一万两银子的嫁妆而已,想来薛家是真的穷了,统共只这么一个娇女,竟然连个像样的田庄都没有陪送,只有两间铺子——谁都知道,薛家的店铺生意早已经被薛蟠给折腾得成了赔钱买卖了。

然而王夫人心满意足,她本是个心思单纯之人,认定了的事情便百折不回——她一向爱重宝钗的端凝稳妥,如今聘为儿媳,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酒席上言笑晏晏,相比同席贾母淡淡的面色,让薛姨妈微有窘意。

这里正热闹着,忽见薛蝌满头大汗地进来,也不及给贾母等请安,便神色慌张地跑到薛姨妈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薛姨妈登时惊骇得面色如土,连忙起身,只说家中有事,就匆匆离席,也不等贾府的人送,径直出门上车去了。

其时礼仪虽完,酒席未散,满座亲友面面相觑,内外愕然。贾母便皱眉说道:“凤丫头快打发个人过去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如今是亲上加亲了,都是一家子门里的事儿,大家都在关切着。”王夫人也真正着急,顾不上细思量贾母的话音,只催着贾琏过府去探问,这里便草草地散了酒席。那宝玉竟像是泥雕木偶一般,别人让他行礼便行礼,别人让他喝茶便喝茶,一些都不关心,只望天傻乐,王夫人看了更加心烦,只让袭人扶他回房去。

林婶娘抿嘴一笑,与贾母寒暄道:“今日却没有见到琮三爷,不知道是病了,还是在用功读书?”贾母便微笑道:“他父亲怕他贪玩误了正事,拘着他在园子里读书呢。”林婶娘便点头赞叹,夸了贾琮一番,贾母深知其意,倒也乐见其成,两人说得入巷,正谈论着,派去探听薛家消息的家人回来了,却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薛家大爷在外面打死了人,又惹上了人命官司。”

那探听消息的林之孝家的这样说道:“据说薛大爷是酒后跟个店小二生气,误伤了人命,此时被拘在县衙里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催着薛二爷快去打点,薛亲家家里此时乱得很,他家的媳妇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的,薛太太慌乱得没有主张,只会流泪了,倒是宝姑娘还沉得住气,正在家里分派人手,把两个铺子和几十间打租的房子卖了,换了银两,好打发薛二爷上路呢。”

贾母听了心中发闷,只长叹一声:“罢了,那宝丫头是个好的,只可惜有这么个惹祸精的不成器哥哥,可怎么处?这才刚定亲,竟成了这个样子。”说罢,也不看王夫人一眼,便打发她出去,自己留林婶娘吃茶说话。

王夫人晚间不免亲自去薛家安慰妹妹,姊妹俩说一阵哭一阵,薛姨妈再三求王夫人和贾政跟那知县托情,王夫人明知贾政未必肯趟这浑水,还是不得不答应下来,等夜里跟贾政一提,贾政果然不肯出面打这人命官司,且抱怨王夫人见事不明,竟攀了这样一门不相称的亲事,白白受拖累,败坏了名声。王夫人被气得倒仰,不敢当面分证,也只背人处落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