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年正月·长安城】
这世间每一日、每一时辰甚至每一刻都会发生诸多不平之事,而这些不平之事落入凡夫俗子之口,便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有人在降临于世、学会说话之后,便对一切世俗之事有了自己的评判标准,无论是戏子薄情两相泪还是闺阁红杏出墙来,无论是王侯将相明争暗斗又或是后宫嫔妃争风吃醋,落到世人口中,就都只剩了戏谑。
只因自古以来的英雄美女日日出场、夜夜上台,说书的和作戏的千遍万遍把这些耳熟能详的人物搬出,早就叫世人没了新趣,该赞颂的赞颂了,该悼念的悼念了,最后茶饭间的谈资还是只剩了武林的奇闻以及奸佞贼子的丑恶嘴脸。
释缘拄着一根木棍,走到长安西城一家小客栈外时停了脚步。客栈内的小二和掌柜的见出家人模样的释缘站在门口,赶忙上来施礼。
释缘道:“小僧路过此处,正自疲乏口渴,不知能否化一碗水喝、略微歇歇脚?”那掌柜的也不啰嗦,忙将释缘请进客栈,命小二好生招待。
释缘向两人施了礼,走进屋内找了一张偏僻的桌子坐下,将拄了一路的木棍靠在一边。
客栈内的食客投过目光来,又很快收了回去,仍旧跟对坐的熟人两相攀谈。小二端过刚烧好的茶水来,给释缘倒上,然后道:“大师请慢用。”
正待释缘要道谢,隔壁一桌的人却先开口将小二招了过去,释缘隐约听见是叫一壶酒。小二应声下去之后,却听那人神神秘秘地跟同伴低声道:“前些日子传出宫来那事儿你听说了没?”
“什么事?”
“贵妃洗儿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还没听说?”
“前些日子卧病在床没听到风声,老兄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
释缘饮下一口茶水,过人的耳力将这几句低声的谈话尽收耳中。他顿了顿,微微抬了抬眼皮,然后又喝下一口水。
“这安禄山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才十年光景,就从一个小小的兵马使当上了三镇节度使,位高权重不说,还深得当今圣上的宠信。”
“你说他一个粗鄙肥胖的胡人,怎么就骑到汉人头上去了?”那人先不说事,借着一壶酒的劲头,倒是先说了几句闲话。
他的同伴戳了戳他的肩膀,道:“你说事管说事,多嚼那些舌头也不怕被人听见。”
他道:“这里不也就你我,多说几句怎么了。也罢,老兄我先给你说说前些日子传出来那事儿。我听我宫内一亲戚说,那安禄山现在肥胖成疾,大肚子都快掉到膝头下边,足足有三百三十斤重,走路时只有用两只肩膀向上提起身子,才能挪动步子,走个几步就得喘上半天,想骑马又上不去马背,因此每回出行都是坐着轿子,圣上为了给他方便,还特许他可以乘轿出入皇宫。”
“但你别看这安禄山胖成这样,一旦到了圣上和贵妃娘娘面前,跳起那劳什子胡旋舞来,可是转得跟个陀螺似的。这安禄山手握大权,钱财也没少贪,他的宅邸那叫一个奢华,每回送进宫去的金银财宝珍珠翡翠都够寻常人吃穿十几辈子。”
“圣上宠信他,每回召他入宫,都要在勤政楼的皇位左边竖一块用金鸡羽毛装点的大屏风,屏风的左边则放一张木榻给安禄山坐,有的时候两人说起朝事,安禄山坐着一头大汗,圣上还命高力士扶他躺下,允他卧榻说话。你说这像话不像话?”
“这安禄山心机深沉,在宫中横行霸道,仗着圣上的宠信,便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是进宫面见圣上都不大弯腰,也从不跪拜。但叫人奇怪的是,这安禄山偏偏就怕李林甫。每当李林甫跟安禄山讲话,都似乎摸准了安禄山内心的小算盘,总是将他要说的话先行说出来,他就认为李林甫像神仙一样无所不知,每次见到李林甫,即使是再冷的天,他也惶恐得汗流浃背。”
“有一次李林甫招待他,用温和的语气同他说话,带着他到中书厅就坐,见他冷,还将自己的披袍盖到他身上。安禄山那厮欣然接受,从那以后就开始喊李林甫的诨名‘十郎’。”
“安禄山的手下刘骆谷每回从宫中回来向他汇报情况,他总是先问:‘十郎说了些什么?’倘若是好话,他就喜得上蹦下跳,如果只是说‘大夫必须好好地查核一下’,他就反手撑着床说:‘哎呀,我死定了。’当年李龟年听了这段趣闻,还给圣上模仿了一段,圣上一直拿这件事逗笑取乐。
“接下来我便是要说前阵子的事,但要说清楚,还得先从几年前讲起。那时候安禄山刚当上范阳节度使,贿赂了张利贞、席建侯、李林甫等一干宠臣,人人都在圣上面前给他说好话,圣上便将他召入宫去。最令人不解的是,圣上一见安禄山,就对其大加赞赏,不论安禄山说什么,圣上都一一允诺。”
“你看,这么些年,安禄山要去了三镇节度使不说,还被提拔为大夫,出入皇宫不用下轿,面见圣上无需跪拜,哪怕是上朝谈政也供着木榻,这些待遇即便是千百年来最专擅的奸臣也未曾有过,却偏偏都落到他安禄山一人头上。”
“那安禄山还请求当杨贵妃的养子,进宫朝见圣上之前都要先拜望杨贵妃。圣上觉得奇怪就问他原因,安禄山回答道:‘臣是胡人,奉胡人母先父后之礼’。圣上听了这话竟也不生气,反而是非常高兴,命杨贵妃收他为养子,命一干杨家姐妹同他结为兄弟姐妹。也就是从那以后,安禄山就不单单是一个臣子,还多了贵妃养子这一层身份。”
“说来碰巧,那安禄山的生日就在正月初一,前些日子,圣上和贵妃不仅给他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还将那安禄山一家都召进宫内一同祝寿。过罢生日的第三天,贵妃娘娘召见安禄山,替她这个‘大儿子’举行‘洗三仪式’。”
“我那亲戚当时正做着华清宫的守卫,他亲眼瞧见杨贵妃让人把安禄山当作婴儿一般放在大澡盆里,为他洗澡,洗完之后又用锦绣料子特制的大襁褓裹住安禄山,让宫女们把他放在一个彩轿上抬着,在后宫花园中转来转去,一边转还一边不停地口呼‘禄儿、禄儿’。你说这荒唐不荒唐?”
“前些日子,安禄山又进宫,给自己三个最宝贝的儿子都讨了官位,还给长子安庆宗说了一门亲事,传言道是要将皇太子的女儿下嫁给他,从今往后安禄山更是成了皇亲国戚,圣上恨不得他是自己的亲儿子、把皇位传给他才好……”
说到这,这人的酒劲更是上来,不自觉提了声响,他的同伴见他这样,赶忙用手捂住他的嘴,道:“老兄,够了,切莫再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