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渐一直在等吴莫愁回答自己。
吴莫愁挥手出一剑,将龙鸳撵得鸡飞狗跳远遁之时,吴渐没有理睬,反正他看就龙鸳就难受,就会想起那噩梦的恶心一幕。
本是女子,结果掏出了你想掏出的东西。
你会怎么想?
关键是还比你大,这就更让人窝心。
然而吴渐没有等来吴莫愁的答案。
吴莫愁死了。
站在那里死了。
至死也没倒下。
曾经的一代剑道青山,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鸳鸯湖畔,只出了一剑,杀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一个跳梁小丑……
有些憋屈。
先前大战散落的剑气消散,无数浓雾随风飘来。
鸳鸯湖畔又陷入迷蒙之中。
吴渐有些发呆,对事态的转变有些难以接受——终究是埋首练剑不太谙世事的人,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一剑杀了吴莫愁,曾经的琅琊剑冢家主。
算起来,吴莫愁应是自己爷爷辈的人。
吴渐有些难受。
李汝鱼站在不远处不明所以,隐然感觉,今天的事情似乎没完,依然按剑警惕,只是眉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汗。
右手五指指骨尽数骨折,十指连心,其痛楚可想而知。
吴渐也很痛。
但他还没来得及和李汝鱼说话,浓雾里却走出了一人。
一位读书人。
背着书篼,一身青花儒衫不是很新,但胜在干净,因为过水太多洗得发白,读书人已过不惑近天命之年,双鬓斑白,颇有些儒雅气质,偏生还有一股看透世事的沧桑感,着实有些沧桑大叔的魅力。
吴渐看见这人,脸色顿时很精彩,“父亲?”
竟然是那个消失了多年的父亲,出身于琅琊王氏偏支中的偏支的王涣然。
他怎么也来了。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先是琅琊剑冢吴莫愁出现救了自己一命,却死在自己剑下,现在连许多年不曾出现的父亲也出现了。
猛然想起一事,父亲勉强可以算是琅琊王氏的人。
难道和王子乔有关系?
王涣然没有理睬吴渐,踩着步子来到吴莫愁尸体前,看着这位曾经的琅琊剑冢家主,确定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后,这位读书人开始笑。
先是轻笑,继而大笑。
笑着流浪。
“你个老贼,终于死了!”
老贼?
吴渐一脸问号。
吴莫愁不说被天下人敬佩,至少那些年也是琅琊剑冢的脸面,是所有吴家人的骄傲,怎的在父亲口中,成了老贼。
读书人不说秽语。
然而王涣然此刻看着吴莫愁的尸首,笑着哭,哭着笑,更是直指吴莫愁的尸体,欲要泼口大骂:“你个老贼,惑乱吴家败坏家风,最后更是害得吴家死伤无数,与獠何异,蝇蚋徒嗜膻腥耳。须知虎毒尚不食子……若吴家先人有知,九泉之下也羞于与你为伍……”
终究是个读书人,写诗作赋尚可。
骂人?
不行。
但饶是如此,王涣然也骂了许久,虽然没有骂出酣畅淋漓之感,但这些年心中的郁结,却在这一骂之中倾泻而出。
仿佛这人不是他妻子家的长辈,而是多年的仇人一般。
吴渐一脸雾水。
但隐然感觉,恐怕和当年剑魔屠戮吴家剑冢一事有关。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吴渐隐然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和姐姐吴扇的死有关系。
对于姐姐吴扇的死,吴渐一直觉得有一丝疑惑之处。
剑魔独孤和姐姐吴扇本是情投意合。
这样的情况下,剑魔独孤为什么会出剑杀了姐姐,真是琅琊剑冢吴家人说的那般,剑魔独孤为了剑而舍弃七情六欲,必杀姐姐以澄清剑心么?
早些年吴渐相信。
但随着他剑道的提升,对于这种说辞,他渐渐有了疑惑。
澄净剑心,何须舍情弃爱。
就连道家之人,追寻大道之时,也不是所有修道之人都会断绝红尘情欲。
比如大凉天下道家之首的龙虎山天师府,历代天师皆道术通玄,然而历代天师又大多娶妻生子,身在红尘心在道。
道家尚且如此,何况练剑之人。
不料王涣然骂到最后,竟然话锋一转,流着泪大笑道:“老贼,你当年作恶之时,怎的就没想过,会死在你儿子手上,苍天有眼呐。”
啥?
吴莫愁死在他儿子手上?
吴渐懵逼了。
别说吴渐,就连在一旁看热闹的李汝鱼也是一脸懵逼。
吴莫愁是死在吴渐的剑下啊,而吴渐,是你王涣然的儿子。
这什么状况?
吴渐难道是吴莫愁的儿子?
都说人在死前,会看见这辈子最留恋的画面。
吴渐的眼眸里,出现了奇怪的画面,周围数百米内本无浓雾,鸳鸯湖上,却有浓雾骤起,飘摇凝聚而成一人。
化作窈窕女子负剑而来。
温柔笑着。
吴渐的母亲是吴家偏支庶出,在琅琊剑冢没甚地位,在自己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过世了。
于是长姐如母。
父亲是一位性格软弱的读书人,并不是寒门,但其实和寒门一般无二,是琅琊王氏偏支得不能再偏的一位没落子弟,甚至已经不算是琅琊王氏族人。
在入赘吴家之后依然不得志,于是终日里埋首圣贤书中,这些年更是负笈游历天下,醉心于山水之间,甚少回琅琊山。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儿子。
从吴渐懂事起,他就发现父亲那个读书人看自己的眼眸里,充斥着厌恶。
吴渐不知道原因。
他也不想知道原因,在吴渐心中,天大地大,姐姐吴扇最大。
然后剑魔独孤来了。
和在外面负剑游历的姐姐吴扇一同归来琅琊山。
那一天,琅琊剑冢遍地血花,剑魔独孤的剑如屠刀一般,疯狂的收割着吴家人的生命,每一片鲜血在吴渐眼里,都如一朵鲜花一般绽放。
娇艳中摧人心。
然而姐姐也死了。
就死在自己面前,被剑魔独孤的剑从天而落钉杀。
血很凄美。
吴渐永远都记得,姐姐临死前看着自己,笑着说小渐要活下去,好好的哦,要……姐姐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那一天,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吴渐看着那浓雾凝聚的人儿,站在湖水中,笑着看自己。
吴渐的眼眸湿了。
那人儿似在微笑,又似在轻轻的说,小渐要活下去啊。
人儿转身离去。
消失不见。
吴渐的心,也再次陷入荒芜,眼前不见了姐姐,只有李汝鱼手中的剑,以及那仅剩不到半米的黑色光柱。
吴渐叹了口气。
对不起姐姐,我让你失望了。
我以为自己的剑很高,我以为自己除了剑魔独孤,已可天下无敌。
然而我看高了自己。
看低了天下。
自己距离无敌还有很远的路,连李汝鱼都杀不了,又如何杀剑魔独孤?
就这样吧。
姐姐,等我。
吴渐不惧死,手中长剑猛然发力,用尽最后的力气,欲要彻底破开那半米黑色光柱,杀了李汝鱼,然后死在李汝鱼的剑下。
同归于尽。
但我吴渐不会后悔,至少我曾努力过。
但一直站在地面举剑向天的李汝鱼却笑了,笑得很自信。
从始至终,他就没想过和吴渐同归于尽。
尽管他此刻已经没有退路,撤剑,则自己死,而吴渐可活,不撤剑,两人皆死,这是两人选择一击分生死的不可更改的结局。
吴渐没得选择。
因为吴渐是从天而落,所有的势都在那一剑上。
可李汝鱼有选择。
他可以选择吴渐死,自己活。
他所有的势并不在手中那一柄剑上,他还能再出一剑,这一剑不杀人,只救自己。
李汝鱼也是如此选择的。
他想活着。
李汝鱼左手按住了剑鞘。
下一刻,他就能以剑鞘套住吴渐的长剑,而自己手中那柄满是龟裂细纹的长剑,却能将吴渐一击必杀,从这一点来说,这是吴渐从天落剑的缺陷。
一往无前,不是你死就我活。
没有退路。
当李汝鱼的剑鞘上扬之时,吴渐在刹那之间明白了李汝鱼的想法。
于是喟叹了一口气。
输了。
并不是剑道不如李汝鱼,而是输给了自己。
电光石火间,血花迸裂。
李汝鱼的剑鞘没能套住吴渐的长剑,李汝鱼的剑也没能穿透吴渐的身躯,但吴渐的长剑,却钉入了血肉之中,溅起一片嫣红的血花。
吴渐没死。
他持剑倒立空中,手中的长剑,从肩胛骨一直贯入地面那人的身体里,直没入柄。
中剑之人必死。
然而死的人不是李汝鱼。
李汝鱼翻身站起,警惕的按剑看着不远处的两人,陷入沉默。
在电光石火间,有人将自己撞飞取而代之。
是一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