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川城仅有三千人。
守将君子旗,副将李汝鱼。
这两个名字整个天下无人不知,前者率领一千观渔老卒南下,在燕云十六州杀了一圈,晋州那位霍姓武将选择避战,让君子旗顺利跳出开封的封锁圈子,又从郝照镇守的徐州面前溜过去,抵达寿州时,不减员反而增员至两千。
不知为何,大凉天下便有了名师大将莫自牢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的说法。
似乎出自于上一册的《大凉搜神录》。
具体无从可考。
而李汝鱼,可说的话题太多。
但就凭这两人率领的三千穿云军,想守住被西军突袭的永川,机会也极其渺茫。
三千穿云军,本是作为机动前锋之用,真正守城的步卒,只能用一千襄阳新兵,而且这一千襄阳新兵,其实也是骑军编制。
穿云军,本就是轻骑!
是以永川城内,有战马六千,至于一千襄阳新兵能否成为合格的骑军,这是安美芹不考虑的事情——因为这是君子旗和李汝鱼的事。
不过目前局势下,这一千襄阳新兵,大概率只能作步卒用,否则拿什么守城?
可想依靠这点兵力,守住数千大军来袭的永川,难于登天。
但再难也得守。
西军的突袭,让坐镇渝州城的副相安美芹也没料到——毕竟沙盘推演,西军主动出击不啻于找死,既然安相公能推演出来,赵长衣和黑衣文人也能推演出来。
然而兵道诡也。
永贞三年的第一场战事,让安相公吃了个大亏。
世间终究没有百战不败的将军。
安相公也只是人,不是神——甚至说,整个大凉都没有人想到西军会主动出击,如果永川和昌州一触击溃,就会将渝州暴露在西军兵锋之下。
联合广南西路的签书枢密院事卢象升大军夹击蜀中的计划彻底流产,西军也将有更大的战略空间,赵长衣这一手,着实漂亮至极。
永川城墙不高,比观渔城矮,这还是君子旗进驻永川之后加固城墙之后的功劳。
若是之前,永川城的城墙几乎形同虚设,别说用云梯和破城锤之类的攻城器械,哪怕是步卒硬撼,也能轻易破城。
天色微亮之时,李汝鱼和君子旗站在城楼上,面目严峻。
西军就在城外十里处,正快速逼近。
这一点,李汝鱼不得不服君子旗,纵然是大年夜,他也没有放松丝毫警惕,依然派了足足两百人的斥候队伍,分作四标撒出城去。
若非如此,等西军兵临城下,永川将如新娘子一般被西军兵锋撕碎衣衫。
但也付出了代价。
两百斥候,在遭遇西军斥候后,回到永川城的不足一百七十人,战损近五分之一,由此可见,西军的战力之雄浑。
这还只是斥候之间的交战而已。
西军多悍卒,诚不欺也。
李汝鱼看了看弃马上城头的老卒,又看了看城下准备补缺的襄阳新兵,有些蛋疼的问君子旗,“斥候倒是查到了西军来袭,但不知道领军的是西军哪位将军,甚至连人数也无法具体确定,只说有数百近千的骑军,总兵力约数千,或者近万之数?”
君子旗点头,“确实如此,西军闪电来袭,留给斥候的时间不多,只能远望,根据旌旗和战马溅起的尘埃大概估算兵力。而且斥候也不可能绕过西军,去后面查看他们昨夜驻扎的营地痕迹。”
斥候查探兵力,不外乎就是这几种办法。
李汝鱼苦笑,“这可怎么守。”
君子旗也有些发愁,“守城啊,这个我真不擅长,所以怎么守,接下来你说了算。”或者换个说法,自己体内那个叫陈庆之的家伙,他就不擅长守城。
李汝鱼沉默了一阵,“我?没有一点信心啊……但永川必守,否则将会将渝州暴露在西军兵锋之下。”
若是被西军得到渝州,局势将异常棘手。
君子旗颔首同意,心中也有些意外,不曾想李汝鱼对战局的把握已经有了这份见解,这少年成长的速度有些恐怖了。
两人忽然同时抬起头,脸上都挂着试探的神情,几乎是异口同声,“要不,出击?”
话音落地,两人相视大笑。
永川城这点人,而且主要是轻骑三千,根本就不适合守城,要面对数千近万的大军,靠永川这点城墙,根本做不到。
哪怕岳精忠再世,也做不到。
但若是出城以攻代守,形势又不一样……毕竟有两千老卒,再加一千新兵,皆是骑军,其机动性远非攻城步卒可以比拟。
赵长衣出人意料的一手以攻代守让安美芹应变不及,那么永川城为何要固守陈见坐以待毙?
赵长衣出诡招。
那么,我李汝鱼和君子旗就出奇招。
李汝鱼看向君子旗,“我负责阵前拔剑,你负责阵后挥旗。”
君子旗哈哈大笑,“这个我擅长。”
李汝鱼也笑了,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迫感,对身旁一个传令兵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下城上马,在城外列阵。”
传令兵立即传令下去。
小半个时辰后,三千人陆续到城外列阵,仅是这一个动作,就可看出老卒和新兵的差距:老卒已经列阵完毕,新兵才陆续出城。
李汝鱼和君子旗也不急,时间还很充裕。
待所有人列阵之后,两人骑马并行到阵前,君子旗很是识趣的勒马退了几步,将阵前动员和发号的大权交给李汝鱼。
正将让副将,这在其他守城是绝无可能的。
两千老卒早就知道,咱们的正将君子旗其实也就是职官大那么一级,实际上还是更倾向于李汝鱼为帅……只不过真正到了厮杀的时候,又成了君子旗指挥。
两人之间的关系,颇有些君臣的味道。
这一幕让那一群襄阳新兵很是惊诧,旋即恍然,继而振奋,这才我等愿意追随的将军!
李汝鱼咳嗽了一声,勒着战马在方圆数米范围内不停的来回走到,酝酿了一番措辞,看着三千人肃穆而立,听着战马低嘶声,体内的热血逐渐沸腾。
“有些话,说得太多毫无意义,你们当中,有人曾跟着我们从观渔城一路杀回寿州,未尝一败,而你们中有些人,却是第一次上战场,你们即将面对的是以前从不曾见过的血腥,还有死亡。”
“你们恐惧吗?”
这番话,李汝鱼主要是对襄阳新兵说。
没有等来答案,无人应声。
李汝鱼笑了:“恐惧,吞没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是生命,还会吞没你的战友,你的袍泽,甚至整个穿云军,在此,我只有一句话告诉大家:上了战场,只有向前,只能向前。”
“死或者活着,都不能更改!”
阵前逃命,必斩!
顿了一下,李汝鱼用尽全身的力气,舌绽春雷,“能不能做到?”
短暂的沉默,旋即是山呼海啸一般的血性咆哮:“能!”
声入云霄!
李汝鱼满意的笑了笑,正欲挥手出击,却不料有两骑上前,毫无惧色的大声一先一后出声。
“我,襄阳薛三。”
“我,襄阳张贵。”
“愿请命,领我襄阳儿郎为前锋!”
李汝鱼愣住。
同样愣住还有那两千南下的镇北军老卒,旋即有位都统制大声怒道:“你们是看不起我们还是怎的,我穿云军前锋,怎么可能是你们这等新兵蛋子!”
其余都统制亦纷纷呵斥。
前锋不仅死亡率高,责任也最为重大,毕竟骑军撞阵,第一波至关重要,若是第一波撞阵撞不开敌军阵势,那么接下来就是惨战,而骑军最怕的就是失去机动性,这会导致巨大战损,甚至全军覆没都有可能,这样的重任,怎么可能交给一群新兵蛋子。
张贵和薛三充耳不闻。
李汝鱼和君子旗也只是笑看这一幕,直到其他人声音渐渐低落,李汝鱼才问道:“是你俩的想法还是襄阳新兵所有人的想法?”
骑军前锋,撞阵之时是伤亡最重,是死亡几率最大的锋线。
薛三和张贵对视一眼,“我们共同的想法!”
李汝鱼点点头,“好。”
这才是我李汝鱼的军队应有的血性,这才是鱼龙会该有的戾气,这才是身为穿云军应有的觉悟——不畏战,不惧死!
军令如山。
虽然老卒们对这个布阵有所不满,但无人敢异议。
只是再看襄阳新兵,脸上的不屑和憎恨便淡薄了许多——都是铁血男儿,哪会鸡肠小肚,毕竟这群新兵敢于为骑军前锋,仅凭这一点,就不得不让人敬佩。
李汝鱼调转马头,和君子旗一起,锵的一声拔出手中长剑:“出发!”
大军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