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一人。
上一次上香后熄灭的是那个题下“大凉大否?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千古奇女子。
连当时的苏苏和岳平川,以及那个尚叫赵若愚的男人上香,范文正也坦然受之。
唯独不受千古奇女子的香。
今日,不受少年香火。
范姓庙祝看向远方,目光仿佛落在了观云山上,长叹了口气。
老松犹在。
然天下将乱。
只不知今日拜圣而不得的这尾大鱼,何时才能成为千古奇女子那样的人——或者说圣人,一手打造出永安和永贞盛世的大凉女帝,当得起圣人之称。
……
……
观云山,云遮雾绕。
山巅无一人,仅有一颗被雷劈过的峥嵘老松,山风拂不动松枝。
乍然看去,老松竟如捉书负手而坐的读书人!
……
……
李汝鱼并不知道,他所上的三枚细香已经熄灭,走在石壁间的小道上,毫无预兆的,脑海里的白起之心倏然疯狂跳动,浑身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绷至极。
于刹那之间,李汝鱼福至心灵的顿足,矮身,后退。
一气呵成。
一道寒光骤然在身前闪现,剑尖距离心脏,不过半寸!
仿佛那里一直就有那么一道看不见的寒光,直到自己走过来时,那道寒光才突兀的从虚空里刺出,端的狠辣无比。
若非李汝鱼福至心灵的一退,这道寒光就将刺穿心脏。
寒光过后,是一个仿佛是从虚空里闪身出来的持剑道姑,一身襦裙却束了道冠,一击不中之后,寒光消失不见,道姑亦消失不见。
李汝鱼如临大敌,长剑再次出鞘。
然而道姑已消失,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但李汝鱼知道她还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她的下一剑从什么地方刺出。
脑海里,那位山巅读书人和披甲将军出现,皆只默默立在脑海里的天地之间。
穿着诡异的陌生身影出现,一些信息传入到李汝鱼意识里。
李汝鱼虽然不喜欢这个陌生身影在自己脑里胡作非为,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存在给了自己极大的便利,至少此刻知道了这道姑的身份。
道姑大概率是那位叫聂隐娘的女刺客。
曾于虚空之中取了拥有神术亦是三大剑客之一的空空儿首级。
李汝鱼心绪忽然大乱。
无他,小镇石庙自己下榻的客栈处,忽有剑意凌空而起。
阿牧出剑了?!
李汝鱼心中猛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来圣人庙,是因为听到那三个读书人的谈论,先前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如此。
他们曾说那个姓史的读书人上午在圣人庙有佳作惊艳,然而自己看完了石壁上所有题词,皆无新作——显然他们在说谎。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故意引诱自己离开刘班昭。
不过无妨,客栈里有阿牧和解郭,而自己将要面对一位强大的异人刺客,不敢分心,面对这样一位神出鬼没的刺客,李汝鱼有些捉襟见肘,直到荆轲出现在脑海里,李汝鱼才安下心来。
荆轲出现在脑海里的天地之间,恍恍然中似有人在吟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词,天地之间,响起了荆轲对自己说的话:我来破之。
李汝鱼捉剑如捉匕,横在背后挡下一道一闪而逝的寒光,对着那张有些诧异的即将消失的脸认真说道:“其实,我也是一名刺客。”
刺客荆轲,今战聂隐娘!
骤起萧萧风,风中如有大浪拍案的哗哗声,卷起千堆雪。
李汝鱼的身影亦消失在虚空里。
石壁下,寒光不时闪耀。
心中却猛然一动。
范姓庙祝不简单——和范文正一个姓,且知晓女帝其人。
女帝、顺宗、苏苏、岳平川四人少年时候的那一趟江湖行,大凉天下知道的人并不多,能知晓的都是大有身份的人。
这范姓庙祝如何得知?
而且……
根据时间推测,范姓庙祝到圣人庙的时间,似乎恰好是女帝等人游历江湖的时候,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关联。
范姓庙祝笑眯眯的,“今儿个天色阴沉,庙里无人,小哥儿自便罢,我去买一壶新酒。”
说完施施然负手而去。
李汝鱼哭笑不得,庙里也可以喝酒?
范姓庙祝似乎知道李汝鱼在想什么,大笑声中说道:“此庙供奉圣人,非佛,且释门也有佛在心中坐酒肉穿肠过的说法。”
李汝鱼盯着范姓庙祝远去,蹙眉沉思。
也想不出什么来。
目光收回来,女帝四人的题词已在石壁尽头,再过去便是入庙石关,红木雕筑的门廊古色古香,两畔各悬对联。
“左肩大日归如来。”
“右肩明月放四海。”
似是出自名家之手,大气磅礴,然而一左一右的字体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书法亦有筋骨之说。
这一幅对联,“左肩大日归如来”七个字,棱角分明骨力遒劲,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构严谨,稍均匀瘦硬,如老树盘根狰狞毕显,又如隆冬不毛苍山上的老松盘棋石。
而“右肩明月放四海”七字,结构方正茂密,笔力浑厚遒劲郁勃,挺拔开阔雄劲,用笔浑厚强劲,亦有锋芒,大气磅礴中多力筋骨,结构沉着,点画飞扬。
如果说左边的“左肩大日归如来”七字是一排根骨,那么右面的“右肩明月放四海”则是一片筋肉,哪怕单独看来,都能领一代风骚。
何况两相对衬。
左骨右筋,完美的展示了书道的一种境界。
李汝鱼沉浸其中,因脑海里山巅读书人存在的缘故,李汝鱼的书道能举艺科中举,能让老相公柳正清怀抱《侠客行》而入土,是以如今自然能看透书道曼妙之处。
这一看便沉浸其中不知岁月。
直到耳畔响起范姓庙祝的声音,李汝鱼才回过神来,之后悚然心惊。
想起了一个人。
老相公柳正清!
在老相公柳正清仙逝之前,曾写墨宝,女帝让闫擎为之挡的惊雷,李汝鱼也见过柳正清的绝笔之作,如果自己的眼光没错,这幅对联左边那一句“左肩大日归如来”,正是老相公柳正清自创的柳体字。
那么“右肩明月放四海”又是何人手笔?
范姓庙祝手中提了酒,并不是老酒,而是蔡州这边某种粮食酿造出来的酒,味淳而纯,不呛喉,但易生出微醺酒意,在蔡州这边比较受读书人喜好。
大凡读书人喝酒么,不就是图个风流洒脱之意,哪会真的嗜酒如命喝得烂醉如泥,是以这种能让人喝得微醺的粮食酒最受青睐。
范姓庙祝晃了晃手中酒壶,“在北方,大多人其实更喜欢烧刀子一些,而在南方,女儿红之类的酒更受欢迎,只不过蔡州这地方不南不北倒也是尴尬,但好酒不少,比如我买回来的这壶酒,本来叫三口睡,意思就是只要喝三口,就会有微醺欲睡之意,简单粗俗而直白。不过早些年还在顺宗朝时,这酒坊老板家的外侄儿考上了一甲状元,这位读书人后来官至一部尚书,几年前,在临安京城大笔一挥,给前去求改酒名的表弟送了个牌匾,所以三口睡如今不叫三口睡,叫云头浮。”
三口之后,如浮云头,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到了云上成了神仙。
微醺之妙,尽在这云头浮三字之中。
关于微醺,这是个很美妙的感觉,用句不记得在那里看到的话来说,微醺的微字有种意犹未尽的潇洒,而微醺的醺字则有妙不可言的爽惬。
微醺之后,着实让人浑身松懈,恍若回到母亲怀抱般恬淡自由。
李汝鱼干笑了一声,对酒并没有研究,但却知道云头浮的故事——云头浮就是参知政事周妙书任职礼部尚书时的杰作。
周妙书就是当年那个一甲中第的举子。
而云头浮改名之事,据说也惊动了女帝——这还是那一次谢韵和谢琅联袂登门讨要墨宝之时闲聊出来的,当时女帝怀疑酿造出云头浮的周家人是异人杜康,差点没牵连了周妙书。
杜康是谁,李汝鱼不关心。
此刻笑道:“那您觉得云头浮三字如何。”
范姓庙祝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抬步走了进去,又回头话中有话的道:“小哥儿自便,若是要买香火烛蜡供奉圣人,倒也是无妨,不过这也得看缘分。”
李汝鱼笑了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