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遇只一笑,正逢吴贵妃抱着四皇子来给太上皇请安,见着皇帝,也是一喜。四皇子尚年幼,正是喜欢亲近大孩子的年纪,哪怕他母妃宫里人人都对大殿下讳莫如深,他还是一见着刘遇就想凑上去。刘遇也没嫌他烦,把他抱膝盖上颠着。
“老四也开蒙了吧?”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儿子抱着小儿子其乐融融的景象还是足够让当皇帝的欣慰的。
吴贵妃只觉得委屈--谁不知道当年刘遇是陛下亲自带着识字的,怎的到了她儿子,就连上没上学都不记得了?这一停顿,就让刘遇先开了口:“没呢,不是春天打算入学,结果周大人回乡守孝了,秋天迁儿自己病了一回,也耽搁了。虽然还没入学,也能背两句诗了。”
皇家这一年都不大顺,五皇子夭折,又没了一个公主,刘昀虽则一向宫里没什么人记得,也是皇家的血脉,再加上刘遇大病了一场,惊了大半朝野,刘迁上学的事比起来,在皇帝心里不算什么大事,随口笑道:“是吗?那可不能再晚了,明年一开春,不管怎么都得去上学,让老于教他。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诌点像模像样的诗了。”
吴贵妃泣道:“迁儿自是不如永宁王聪敏,也未得幸蒙陛下教诲,不成器得很,叫陛下见笑了。”
一家子凑一起热闹,这话说得未免扫兴,就是皇太后不爱插嘴儿子家事的,都皱眉道:“孰湖出生的时候,皇帝还没登基,比得过现在忙碌?你这话说得可不像了。”
刘迁本兴致勃勃要背诗的,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有些蔫蔫的,刘遇道:“传道授业解惑,我自然不如父皇,但说起聪明好学,四弟也不输人的。”说罢便推刘迁背一段“三字经”,刘迁嗫嚅这说怕背不好,他道:“背不好是哥哥没教好,父皇也只会骂我。”太上皇亦道:“你大胆背,朕在这里,谁敢说你?”他才怯怯地背了一段。
两个儿子高下立判,饶是从不否认自己偏心、也觉得摆在明面上的偏心反而是对其他儿子好的皇帝,也不免有几分唏嘘,倒是有些庆幸自己从小把刘遇养在身边了。吴贵妃出身不俗,模样端丽,一向甚得他的喜爱,但恐怕吴家养女,讲的这“女子无才便是德”,反耽误了刘迁。虽说孩子还小,日后如何还未可言说,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有多少时月看到孩子的将来呢?
想到这里,倒挂念起已故的林妃来--林氏当年模样极好,且说话做事极有进退,刘遇如今身上这股机灵劲儿就像她。哪怕当年他撒手不管,林妃自己教儿子,恐怕也比吴贵妃强些。如今宫里姹紫嫣红的,年轻貌美的新人不知他的喜好心意,且太年轻了些,越发衬得他多病无力,年岁不多。跟了他多年的那几个,容颜渐老,又各有各的心思,他应付起来,也只觉得累。倒是在最好的年华病去的林妃,如今想起来全是她的好。
“这不是背得挺好嘛。”刘遇拍了拍手,哄得刘迁也乐不可支,跟着给自己拍了几下手,倒是逗得皇太后笑了一回。他本来就极有耐心应付老人同小孩儿,也就是这本事,才能在几次政见都触上皇逆鳞以后全身而退吧。
“孰湖纯善,和他们几个恐怕比你这个当爹的还亲密些。”太上皇也叹了一声。若说五皇子和小公主去的时候,他表现的悲痛有做戏的可能,那么刘昀这么个人见人嫌的,他也乐意亲近,就像是天性了。
做皇帝的自然是希望继任者能够不被这些多余的情感左右,但是做祖父、父亲的,哪个不希望其余的子女也能安稳地活下去呢?
反正性子怎么样,也来不及养第二个了。太上皇当年早早立下太子,但也没阻止其他几个儿子坐大,最后导致了数王残杀,惨淡收场。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矫枉过正了,还是真觉得刘遇十分不同,虽尚未立太子,然其地位超然,远在兄弟之上,恐怕连前朝忠义太子也不能及。
事关江山社稷,即使政见多有不同,要太上皇说出第二个人来继承大统,也还真没有。他最合适,也是唯一的人选。
皇帝前几日感染了风寒,最近才好些,是以叫儿子去养心殿陪着一道用膳。四皇子舍不得兄长,别时依依不舍,吴贵妃提议道:“永宁王受累,带上弟弟?”
皇帝也不缺教导长子的这一时片刻,捎带上小儿子也无妨,也干脆地允了。
谁知就是四皇子的这顿饭,吃出了大事。
养心殿的膳食一向是御膳房的头等大事,皇帝喜欢吃什么大家伙儿都心里有数,但是帝王家的规矩,凡是动了三筷的,以后桌上都不让见了。不过这规矩是定给御膳房的,宫里的妃子们自己下厨给皇上做点什么,也没人会去拿这条规矩给贵主泼冷水。
那天桌上有一盘炸鹌鹑,皇帝风寒初愈自然是不能用的,实是因为永宁王好这口,特意备下的。刘遇自己心里有数,不过白听了一句“这东西燥,你也只许尝尝味道,不能多吃”的嘱咐,撕一只鹌鹑吃了也就是了。倒是刘迁毕竟年纪小,最爱这些煎的炸的,平时也吃不到,如今吃完了自己的那半只,仍旧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拗不过他,又命人撕了半只给他,只是看他吃了不少,又担心他要反胃,叫他多喝两口汤清火。
谁知到了晚上,刘迁还是发起热来。吴贵妃急急地请太医,倒也惊动了不少人。皇帝一时也急了,不顾刚宣召的贵嫔,匆匆赶来问儿子的情况,听太医说恐是饮食所致,不免又是一番自责。忽的想起什么来,叫人去问永宁王。太医回来说永宁王倒是没生病,甚至连上火都没有,他自己心火一旺,只觉得堵的慌,口中甚至泛起了腥气,冷声问道:“今日菜是谁试的?”
试菜的两个宫娥很快被带来,都好好的,后来说起今儿个的汤是贾贵妃送来的,是夏太监试的,夏太监忙求饶,千万保证自己绝对试过,没什么异常才敢呈上的。
都是这样的人了,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也不是一个两个都后妃往养心殿送汤汤水水,最后哪个真的能呈上御前,还是要看往太监那里塞的够不够。这汤里加了什么,简直不必多说,刘遇中午一口没喝,所以一切都好,刘迁年纪小,可不就出了事。
细回想起来,也不是一顿两顿了,似乎从某一日起,刘遇在他宫里用膳,就极注意,什么汤水粥羹甚少去碰,今儿个他让刘迁喝汤,刘遇也几度欲言又止,数次提议不若饮些茶水。
皇帝脸色一沉,几乎能滴下墨水来。
第52章 52
其实也不是真的无迹可寻。除却一开始,因着想让当时还是忠平王妃的皇后生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刻意冷落妾室的那几年,其他时候,皇帝多半还是个讲究雨露均沾的人。登基后比不得韬光养晦避兄长锋芒的王爷清闲,临幸后宫的日子其实并不如年轻时候多,且被事务拖垮了身子骨,然宫里却一连诞下好几个皇子公主,不似在王府时刘遇一枝独秀的景象。只是一个个的金枝玉叶,却都有不足之症,活生生的一群小病秧子。小公主和五皇子没了的时候,他是真宁愿他们从未出生过,也好过白白来人世吃这一遭苦,还没懂事就回去了。谁都不是傻子,冷眼旁观的刘遇都能猜出个大概,他当然不至于半点风声都未察觉。
然此刻愤懑的滋味却难以言说。他先是想到自己对长子掏心掏肺,他知道了却独善其身,闭口不谈。又想起这到底是父亲后宫的事,刘遇再胆大妄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一边心疼幼子的早夭,一边惶恐自己的身体,又不免想到若是林妃还在说不定能劝劝。但更深的,还是一股子毛骨悚然。
太上皇为人好大喜功,且极贪名声,很多事情他不是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但为了面子,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皇帝从登基起就想着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覆辙,但此刻忽然发现,他到底是他父皇亲生的,后宫里刚出生的这些病怏怏的皇子公主们,他当真意识不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不敢承认自己力不从心、刻意不去探寻罢了。